1981: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本报记者 刘溜 北京报道



1981年初,24岁的复员军人叶京来到海淀区政府上班。这是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也是最后一份。为了符合国家干部的形象,他剪了长发,改梳一个干净的小分头,衣着也中规中矩。只有在不上班的日子里,他才换上喇叭裤,戴上蛤蟆镜。


这一年他的“发小”王朔仍窝在家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小说。他们热衷于“臭贫”,见到漂亮的女孩就厚着脸皮搭讪——

“你说你长这么漂亮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也就豁出去高攀一回了”,这一招屡试不爽,女孩们听了没有不受用的。


叶京在海淀区政府的工作,是一个人人称羡的铁饭碗。上班很清闲,基本上没事可做,每天沏好茶后,就在办公桌后看看报纸,打打电话,有时到下属的街道办事处溜达一圈,好吃好喝。


但叶京对那地方却很反感,“都打着官腔,那是个衙门”。不论在部队还是在单位,他总是跟领导无法搞好关系,他从骨子里讨厌领导。


1977年入伍的叶京是一名装甲兵。他曾在军事技术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因此获得在和平年代殊为不易的三等功。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将军,指挥千军万马,一夜之间把美帝苏修赶出地球——“那时觉得美国不堪一击,从小灌输的就是这个。”


这个理想惨遭破灭。这名勤奋的装甲兵发现,“你苦练军事技术,想着为国损躯,身边不断有人踩着你肩膀上去,不断有小人得志,心里肯定不平衡。”


这时有人窜掇他回来考大学,于是他结束了两年的军队生涯,参加了一次高考,考得不太如意。无所事事地待了一年多后,父母对叶京说,你不能再吃闲饭了。


叶京是作为优秀人才被引进单位的,他的档案堪称完美:共产党员,学雷锋积极分子,立过三等功。



从1980年年底到1981年1月,电视上直播审判“四人帮”的过程,历时一个多月,叶京看了一个多月。他对最后一幕印象深刻:

 

“宣判后,押着江青要走时,她狂呼乱叫,说你们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意思是违背了毛的意思。”


这个刚刚因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而声名大噪的人回忆说,他是以旁观者的取乐态度观看那一重大政治事件的,“就拿它当电视剧看,比电视剧精彩。”


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文化大革命”、对毛泽东的功过是非作了总结和评价。


“我没觉得毛有错误,谁没错误,又不是他一个人。毛只是干了点自己想干的事。”说到件事时,叶京不以为然。


不仅是叶京。那一拨成长于文革的军队大院子弟最崇拜的人就是毛泽东。叶京上学时,第一堂课学的就是“要认清我们的敌人和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任务”,还有“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


跟毛泽东一样,叶京喜欢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喜欢《水浒传》里的反叛者,反感宋江的招安。他看《共产主义宣言》,信仰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


1976年毛去世时,叶京顿时觉得“天塌了”,“完了,中国完了,就跟一家庭一样,家庭支柱走了,当时就是这感觉。”他和几个朋友去了天安门,虔诚地排成一排,向披着黑纱的毛主席像深鞠三躬。


“我们心里默默地说,继承毛的遗志,拯救中华民族,但我们根本不知道中国的危难在哪儿,不知道从何下手。”他说。


现在的叶京,不再相信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能够实现,也认为那种“吃饭前都要感谢毛主席,把个人崇拜变成宗教的做法,太可怕了”,但毛泽东在叶京心目中仍是无可替代的伟人——“太伟大了,他的著作到现在看还是经典,受他的教育受益匪浅,受用到今天”。


“毛永远把理论置于实践当中,结合得最好,实践又转化成理论。为什么王朔八十年代末大行其道?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他继承了毛的衣钵。那些右派都更有文化更有理论,但文化是带有革命性的,这个革命就是实践。理论要转化实践,很多人觉得这太通俗了,但很受用,一生都受用。”


当王朔的小说和叶京的电视剧被人称为痞子文学,叶京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对我们的褒奖。”他举的例子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提到,当年他上井岗山的时候,曾被国民党右派称为痞子运动。


他说,自己是一个长有反骨的人。



1957年,叶京出生在军队大院,并在大院里长大。


军队大院的孩子是一个特殊群体。因为父辈们“把脑袋拴在裤腰上,打下了江山”,他们便有着出身上的优越感,享受着其他同龄人享受不到的优越生活。当全国人民还在为温饱发愁时,这拨军人子弟则时常去光顾著名的老莫餐厅。


那时,从公主坟到石景山一带,长安街的两侧都是神秘的军队高墙大院。叶京所在的是“训练总监部大院”,父亲是一位老军人,曾亲历西安事变“捉蒋”、挺进大西南、解放渣滓洞等历史事件,解放后担任重庆公安部队参谋长,后赴京担任当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四总部之一的训练总监部要职。


六七十年代,家长们都忙于工作和政治任务,大院的孩子像野草一样疯长,顽劣、淘气,四处滋事,无法无天。叶京哥儿俩和他们的“发小”们偷过柜台里的水果糖、鸭梨、苹果,后来发展到抢东西,抢人家的军帽。人家戴在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只要是他们没见过的,就抢过来。他们还抢过冰棍,人家小孩刚买,纸刚剥开,他们冲过去抢了就跑。


有一回,他们院里接待了一批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当那些人受到英雄人物一般的招待时,这帮少年却将英雄们的钱包偷掠一空。看到英雄们陷入惊慌,他们乐不可支。他们并不真的想偷钱。


如果谁好学上进,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还爱学雷锋,他们就会大加调侃——“假积极”。这种态度反过来又影响着他们自己的行为方式,叶京说,“我们觉得,以好人的行为方式当好人,人家会不会觉得你特假?不能用真积极的方式表现真积极,你说我假积极,我就不积极了,我就只好以坏人的方式当好人,或者干脆破罐子破摔”。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父亲老是数落叶京,“看看你,留长发,穿喇叭裤,男不男女不女的”。


1979年,刚刚从部队复员,叶京便去广东转了一圈,从此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倒爷生涯。即使在政府部门上班期间,叶京也一年跑好几趟广东,请假去。去之前搜刮一通粮票,自己家的、周围朋友家的,全是白给,到广东后再拿粮票换成钱或者实物。


大院子弟的臭贫在广东大受欢迎,“广州人尤其是女孩,觉得北京人怎么这么逗啊,损人,挖苦人,从不正着说你,都是反着绕着说你”。


在广州,他遭遇过抢劫,打架,欺骗。有一回在大街上,叶京被抢走了装满粮票的军绿书包,那是他好不容易凑来的。


至于倒卖过程的种种细节,叶京说,“我要留着写小说的”,不过他表示,关于那段故事,《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都讲到了,打架,为一块假宝石而背叛哥们,这些都实有其事。


从广东带回喇叭裤、电子表、蛤蟆镜和服装后,先自己人挑了,然后在街边摆摊叫卖,王朔他们也都帮他卖过,用赚来的钱去大吃大喝。


他们自己也是这样一身行头。“刚开放时,跟着穿喇叭裤,戴蛤蟆镜,毫无思考和反抗能力,大家都那么走,没有抵抗能力,只是跟着走”。


喇叭裤分大喇和微喇,“大喇是特别有象征意义的服装,表现人不加选择、崇洋媚外的心态”。


穿喇叭裤还很有讲究的,叶京说,“下面最好穿双小尖皮鞋,走路时皮鞋不时地从裤脚里露出来,本来就擦得油光蹭亮,喇叭裤再帮着把皮鞋蹭亮,站住时唰地一下就把皮鞋全盖住了”。


蛤蟆镜则是因为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而风迷一时,在这部科幻片中,长得非常帅的男主演永远戴着一副蛤蟆镜。


1981年12月3日,陕西显像管厂正式投产,才结束了中国不能配套生产彩电的历史。但早在五十年代,来自匈牙利、苏联、罗马尼亚的彩色电视就已经进入部队大院,1979年,叶京家有了一台托人从深圳走私进来的日立彩电。


1981年电视台播放美剧《加里森敢死队》,在即将播完时片子被禁掉了。它讲的是二战时一群死囚犯立功赎罪的故事,给很多人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首先是题材上给了人们一个冲击,因为那时看到的都是英雄主义题材的片子,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都是印上烙印一样分明。但《加里森敢死队》用了一批我们认为的坏人,有缺陷的人,最后还把这群人塑造成了无所不能的英雄。”


不仅好人坏人之间的界线不分明了,“我们对于社会主义的概念也模糊了”。



因为邓丽君,叶京和父亲一度吵到不可开交,并上升到政治的层面。


邓丽君的歌曲在文革后期就传入了内地。叶京第一次听邓丽君是在1978年,他二姐从深圳回来,带回一台日本松下录音机,和几盒邓丽君的磁带。当晚,叶京坐在写字桌边,听了整整一晚邓丽君,“都听懵了”。但是叶京的父亲反对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好些次要没收录音机。


有一天,他父亲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吗,邓丽君是反共的,《何日君再来》就是当年反对共产党抗日的歌曲。”叶京故作幼稚地问:“爸,你们打日本鬼子的时候,那时就有邓丽君了?”这一问把他父亲也弄糊涂了。


叶京说,他后来才知道父亲确实说对了,“那首歌就是反共的,是45年日本人被打跑以后,很多人借这歌来怀念日本人”。


  但叶京当时怎么也不相信,他觉得父亲什么事情都往政治上靠,“我觉得他很无聊,他觉得我无知,我就说他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变化,不能接受新鲜事物,你们的思想已经僵化了。新鲜事物这个词正大行其道,成了我的尚方宝剑,我经常拿着它反击我爹。”


邓丽君的歌,他一直听到九十年代初,其间没少跟父亲争吵。他父亲曾经堵上耳朵以示抗议,叶京就故意把音量开大。“最生气的是,他一进来,就啪嗒把录音机关上,他一出门,我又啪嗒给开开。因为这个争得面红耳赤,有时破口大骂,甚至要把我轰出家门,滚,不要回来了。当然这是气话。”



那一年,叶京又参加了一次高考。为什么想上大学?“不是想当知识分子,多读几本书就是知识分子吗?我就想混个文凭,大家都觉得文凭还挺管用的。”


“每天复习,交点钱上补习班,看到所有人对知识的那双渴望的眼睛,我就觉得挺好笑的,每天坐在那里,都老大不小了,像个小学生似的,认真听讲,还记笔记。我们这些人爱颠覆自己,老正经不起来,上学是很正经的,我从小干惯了不正经的事,突然坐到特正经的环境里,特别不适应。”


叶京坐在那里,但听不进去。他喜欢历史,怕语文,尤其是古汉语,在他听来就跟听天书一样,“一听说考这些东西,就觉得特不可思议,特别怕考试,特别痛苦,而且是跟一班上了年纪的人一块儿考。”


那一年他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现在的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上学是走读,上班上学两边兼顾着。但上了不到一年他便退学回单位了,“大学比补习班还无聊,巨傻,讲文艺概论,乱七八糟的,还要死记硬背,现在还在残害一大部分人。”


从上班开始,叶京跟大院子弟们的“组织”脱离过一段时间。那帮人偶尔碰到他,就问叶京怎么不理他们了,假清高,爱学习了,“现在老朋友见到还爱揭我这段短,当成一个笑话,还在笑。”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叶京痛下决心离开单位。


1982年,有人向上头反映,叶京身为党员和国家干部,居然投机倒把、走私贩私。叶京认为,那是单位领导看他不顺眼,认为他目无领导,所以要找个事整他。为这事,公安部门专门成立了一个专案组,派出公安人员南下广东调查,调查结论是,倒卖所得总共为700多元。所有跟着他卖过电子表、军装的朋友们,也都被一一调查,“问电子表多少钱卖的,六十,七十,卖完后一块儿销赃,就是吃了。你是共产党员,又是国家干部,是不允许私自干这事的。人家就抓你这把柄。”


叶京被关进了拘留所,住在不到十平米的地方,跟各种犯人关在一起,每天看着小铁窗外边鸽子呜呜地飞来飞去。与拘留所一墙之隔的是海淀食品厂,他们每天闻着食品厂飘过来的香味,“特损,我们一天两顿饭,吃窝头,吃不饱,特饿,这是生理上的折磨”。他不知道要被关多久,几次想撞墙自杀,但没那勇气。在那儿,“大家互相传授经验,会偷自行车的学会了偷煤气罐,犯人天天就聊这些”。他还被传染上了肺炎。


关了半年后,他被放出来,回到单位做了三个月的检查。他感到再也待不下去了,决定辞职。他父亲知道后,又气又伤心,竟向儿子下跪,苦劝他不要辞职。但他还是坚决地离开了单位,回到原先的“组织”里,和他们一起到南方折腾。


这一折腾就是很多年。



如今的叶京已届知天命之年,在《与青春有关的日子》这部近乎自传的电视剧中,他对他们南下当“倒爷”那段时光大书特书,他们的青春充满了混乱、盲目还有背叛,但底色依然纯净而美好,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最终战胜了一切。


长着鹰钩鼻,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叶京聊起天来有如水银泄地一泻千里,不需你问就能顾自不断地扯开去,拽都拽不回,但如果是他不愿回答的问题,问再多遍也是白搭。过去的事情仍在影响着他的今天。他对六七十年代怀有一种乡愁般的感情,他不时提到,那时候的人都很纯朴,男女之间很纯洁,“不像现在的女的找男朋友,一定要房子车子票子,讲物质条件,像《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金燕那样的女孩,为了喜欢的男人可以不计牺牲,那时到处有这样的女孩,现在还能找到吗?”


然后他直问记者,“比如你,能做到那样吗?”


记者答,“金燕多可怜哪,被高洋坑害得那么惨,几乎要自杀,这样的女孩还是少出几个为好。”


他不断喃喃自语道,“哦,金燕可怜吗?金燕可怜吗?”


他又说,“改革开放之前人人都是白纸一张,心态很干净、质朴,没有现在的浮躁之气,不会去追求更多的物质利益。从来不发愁,文革时那么苦,忍饥挨饿都过来了,都比现在过得快乐,心灵的净土特别充实,没有更多的欲望。为什么我说毛主席伟大,他把人所有的欲望都转移到理想主义、共产主义的蓝图上面去了。”


他的怀念集中在几个词汇:文革,信仰,纯朴。他的感情仍然停留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时代。他说他现在终于理解了那些固执、不开化的父辈们,但不能理解“80后”这些“空洞、没有内容、没有信念”的年轻人。他说自己就是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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