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明星区长张海忠的葬礼
导语:由于张海忠所在的邯山区拆迁政绩卓著,其死亡一度被传和拆迁有关。

经济观察网 记者 刘金松

7月14日,邯郸市魏县西南温村,一个由各色废旧广告条幅包围起来的灵棚正在搭建中,灵棚后面条幅上大大的产品名称依然清晰可见,灵棚前面则用绣有各色龙和古代官员肖像图案的幔布遮挡起来。

这是按照当地风俗举办的一场葬礼,死者为原邯郸市邯山区区长张海忠。从7月11日传出其在办公室被割喉,到12日邯郸官方宣布其为“自杀”,13日尸体火化,邯郸官方在处理这一意外事件时,表现出了出奇的高效。

由于张海忠所在的邯山区拆迁政绩卓著,其死亡一度被传和拆迁有关。

在当地,因拆迁而集聚的矛盾并没有随着张海忠的离去而化解,一个被拆迁户表示,消停一个星期后,还得继续抗争。

区长之死

7月11日上午8点,位于邯郸市陵园路58号的邯山区政府门口拉起了警戒线。赶来上班的区政府工作人员被告知,今天暂不上班,区长出事了。

这一反常的举动,更加快了消息的传播。在11日当天,曾先后出现“拆迁遭报复”、“情杀”等多个版本。

12日下午6点,张海忠之死有了官方说法。邯郸市公安局副局长王毅林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综合各种侦查结果,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张海忠系因精神疾患自杀身亡。”

据其介绍,7月10日12时50分左右,张海忠和司机回到区政府办公楼。晚上8点,看到区长办公室没有亮灯的司机拨打张海忠的电话,无人接听后便打电话向其家人咨询,得知其并未回家。

张海忠的两个儿子随即从家里赶来,和司机一起敲其办公室门,无人回应。由于三人均无其办公室钥匙,遂通知区政府办工作人员。待晚上9时20分左右打开房门进入里间卧室时,看到的却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惨象:张海忠右手握一把菜刀,双肘压在床上,跪在床边,室内及刀上沾有血迹。在搬动时,其上身已僵硬。

警方现场勘查的结果是,现场室内门窗完好无损,均处于内锁状态;办公室窗外平台无攀爬、踩踏痕迹,无翻动迹象,无挣扎、搏斗痕迹。办公室外间茶几上摆放一把带有血迹的“福龙”牌菜刀;里间卧室床头和墙壁夹缝间发现一黑色塑料袋,内有“福龙”菜刀纸质包装盒、崭新“苏泊尔”不锈钢菜刀和“剃头刀”各一把。

尸检后的结果显示,张海忠颈部一处复合创伤致大动脉断裂,系大失血死亡,死亡时间为12时50分至13时30分之间,时年48岁。

王毅林表示,综合现场勘查、尸检和调查走访情况,排除张海忠他杀可能,系自杀死亡。自杀诱因为“重度抑郁症”。据警方透露,在张海忠实施割颈自杀行为前,还曾试图剪断饮水机电线触电自杀,因双手被电击时,造成开关跳闸,自杀未遂。

在张海忠老家西南温村,当听说其自杀的消息时,多数人的反应是:“不可能吧?”一位自称为其远房姐夫的亲属表示,“他死得冤,家里人都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消极的想法,怎么会自杀呢?”张海忠的二哥在问明记者的身份后,不再说一句话,一位身戴白色孝布的年轻人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说啥呢?”

张海忠是从这个6000多人的村庄走出来的级别最高的官员,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是和善、没有架子,不像个当官的。在其骨灰被送回老家的当天,村民在村西口挂上了“家乡父老乡亲迎接海忠回家”的黑色横幅。

一位曾找其协调过事情的邯山区市民表示,在去找区长办事前,还特意买了盒中华烟,当他掏出这个自以为拿得出手的牌子时,张海忠却拿出了一盒北京产的低档烟,并表示说,“抽习惯了”。

邯山区下辖一乡镇工作人员对这位区长的评价则是执行力比较强,由于该镇有几个大点的项目,张海忠每个月至少会去调研两次,“有时连乡政府都不去,直接去项目工地。”

拆迁之怨

听说张海忠死亡的消息时,刘保金正在出去办事的路上,一个被拆迁户给他打电话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区长在办公室被人拉脖子了。”原本要出去的刘保金,折回家好好吃了一顿饭,自我安慰说,“能缓一个星期了。”

刘保金的房子同样面临拆迁,由于没能就补偿问题达成一致,一直拖而未决。去年3月27日,200多名拆迁人员突然涌进了刘保金所在的邯山区胜利街,“敲开门就让拿房产证,说要做拆迁登记,登记完赶紧搬。”刘保金回忆说。

这之前一周,刘保金所在的胜利街四条至十四条居民,从负责开发该区域的房地产公司处收到了《胜利花园项目拆迁补偿安置明白卡》,不过,对开发商提出的平房按1:1.6比例补偿的条件,居民与开发商并未达成一致。

随着拆迁工作的不断推进,截止到当年4月底,已有360户居民房屋被拆除,该拆迁区域内,只剩下刘保金和另外三户在坚守。为了拔掉这影响项目进度的最后4户“钉子户”,从政府到开发商对其展开了轮番攻势。

首先是和平劝说。公开身份前来做动员工作的先后有邯山区司法局两位书记、邯山区党校书记、邯山区副区长。“也有的不说明身份,来讲一番道理后,就劝赶紧搬,不然后面会有麻烦。”刘保金说。

为了能说服刘保金们,这些登门拜访的说客,也是施展浑身解数。据刘保金回忆,邯山区司法局一位书记,曾到家里谈了一下午,讲法律、讲政策,“就是不说钱,也不说房子,光说各种借口让你走。最后把70岁的老父母都给谈晕了。”

多次谈判无果后,刘保金干脆说,“不卖了。”至此,谈判破裂。曾有政府工作人员过来数落他说,“你太贪得无厌,想把开发商的利润都占了。”也有官员警告他,“不要和‘三年大变样’对抗”。

劝说无效后,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员,开始对4户“钉子户”强攻。先是在大门口放雷子、向院子里扔大便、扔砖头,后来就是断水、断电、砸玻璃等各种骚扰措施。去年5月份的一天,突然来了一辆铲车,一抓钩下去,刘保金家的厨房没了。要不是刘保金眼疾手快把老母亲拉到一边,他就差点被砸在下面。

眼看处境日益危险,刘保金把父母送到了老家,找来几个兄弟,翻出了30年前练过的红缨枪,买来汽油、装上燃烧瓶,备好了菜刀、弹弓等武器,准备做最后的家园保卫战。等了一个月,也没人再敢来强拆。不过,至此,刘保金也时时处于战备状态,生怕一不留神,这已挖得摇摇欲坠的房子被偷拆。

和刘保金相比,邯山区贺庄村的贺贵敏运气要差了些。他的房子在2009年底被强制拆除,一个月后,老母亲愤怨而死。他便在房子的废墟上,搭起了一个窝棚,为母亲守灵,至今“母亲周年祭,公道必有时”的白色横幅,依然清晰可见。

贺庄村的拆迁,曾是张海忠主抓的项目。在贺庄拆迁前的动员中,贺贵敏曾在贺庄村委会见过张海忠,但没能和其说上话。刘保金则从来没见过张海忠。张海忠的死并没有在这些被拆迁户中引起悲伤的共鸣,他们更在意的是,紧张的抵抗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在这些被拆迁户看来,张海忠是区里拆迁行动的最终拍板者。他们家园的丧失,作为领导的张海忠也应该负有责任。

样板背后

邯郸当地政界中,张海忠曾因政绩卓著被誉为一匹黑马。在河北省的三年大变样中,曾有“河北看邯郸,邯郸看邯山”之说。邯山即为张海忠所担任区长的邯山区。

从2008年开始的“三年大变样”,是河北全省推行的一项系统工程,旨在用三年时间,改变全省城镇面貌。变的根本是建,前提是拆。

邯郸当地一位政界人士说,“三年大变样”开始时,作为老城区,邯山区面临的压力最大,老建筑多、大杂院多、需要改造的危房多,但最终在邯郸的拆迁中,邯山区却创造了众多榜样。

据《邯郸日报》报道,邯郸市的拆迁任务下达后,邯山区第二天就召开了400人参加的动员大会,对拆违工作进行动员。根据拆迁进度,实行奖惩,区财政拿出300万元专项资金用于拆迁工作奖励。

坊间流传的消息称,除政府奖励外,政府工作人员前去动员被拆迁户,由项目方(多为房地产开发商)提供饭补外,每天还发放100元津贴,成功动员一户搬迁,另外奖励5000元。

规则制定之后,“拆违任务竞赛”在全区展开,并设立了拆迁工作红黄旗擂台榜。在工作方法上则要求,各单位和部门实行“任务分包、责任到人、结对竞赛,五加二、白加黑、三班倒,一年365天连续奋战。”

各种因素交织下,一系列拆迁奇迹被创造。2009年6月,邯山区用7天时间完成了中华南大街两侧8栋危陋住宅楼279户居民的搬迁工作。并在3天后全部拆除。用10天的时间,完成了按照惯例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这一拆迁案例也被誉为邯郸拆迁的“红房子速度”。

邯山区之外,拆迁竞赛同样在上演。在邯郸各个区县,类似“三年大变样,邯山当第一”格式的标语随处可见,以各个具体拆迁点命名的“汉霸庄速度”、“耒马台速度”、“红房子速度”、“五仓区拆迁速度”,最终汇集成了“邯郸速度”。并为邯郸赢得了“三年大变样,河北看邯郸”的盛名。

不过,这些具有浓烈政绩色彩的口号,在被拆迁户眼中,却是另一番解读。“白加黑”成了“白道加黑道”;“责任到人、结对竞赛”成了“看谁拆的快”;“五加二、白加黑、三班倒,一年365天连续奋战”则成了“一天都不让被拆迁户安生”。

而据当地律师透露,为了给“三年大变样”中的拆迁工作创造和谐氛围,当地司法局曾向律师事务所打招呼,本地律师不允许主动介入涉及“三年大变样”项目被拆迁人的代理,但可做项目拆迁方及政府拆迁办的代理。

拆迁之外的案件也受到影响,一位当地律师代理的案件开庭,赶到法院后,却被告知,开庭取消,法院工作人员都去做拆迁动员工作了。

生前曾创造了卓越拆迁政绩的张海忠,死后的葬礼匆忙而节俭,殡仪馆门口一位销售烟花爆竹的商户抱怨说,“太抠门,礼花买的都是20块钱一箱的。”这个价位,在他销售的礼花中,属于较低档次。而当一位身穿税务制服的工作人员兜着一包新买的鞭炮和香烟赶到时,葬礼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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