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狞的夜
导语:她常在街上看行人,看哪17%的人像她一样没睡好。

经济观察报 张静/文

不眠

A记得自己最早失眠是在4岁。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4岁时家里发生的大事,她全都听见。晚上,父母以为她睡着了,就会毫不提防地提到家中大事,诸如老家的迁坟、亲友的离婚、给领导送礼以便调动工作等。她的小脑瓜会笨拙地琢磨大人的话,直到大人都睡着了,她还醒着。

慢慢长大,A的睡眠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别人一样,躺在床上,几分钟就睡着了,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不好的时候,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心里暗暗数数,要不就用些从网上搜来的方法给自己催眠,但基本无效。好的时候与坏的时候轮流交替,两个月一个轮回。

经常睡不着觉是什么感觉?“别人头天睡不着,第二天补一觉,就行了。但我不行,头一天睡不着,第二天还是睡不着,第三天、第四天……最长有过七天,一分钟也没睡。那时,一到傍晚天要黑,看见床,想到睡觉这件事,就特别怕,越怕越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重复无聊的念头,完全失控状态地在脑子里狂奔。开灯看书,但昏昏沉沉,什么也看不进去,拉开窗帘,如果看到邻居有一两盏灯还亮着,心里就很温暖,觉得有人陪着自己;如果一盏灯也没有,巨大的孤独感就会来袭,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经常这样折腾到三四点钟,才能勉强去睡。第二天7点钟又得起来。一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连续几天下来,筋疲力尽不说,脑子里灌满了铅,沉重迟滞,密不透风,而且浑身都痛,特别是头皮,前额一碰就针扎一样痛,后背也痛。”

她记得一连7天未睡那次,头重得抬不起来,晕沉得随时要倒,走路像踩棉花,甚至出现幻觉,以为自己在船上。但脑子里却极度兴奋,了无睡意。她好不容易约上一个客户,刚一见面,突然有一股睡意从远处传来,像茫茫海上飘来的舢板。她毫不犹豫地告诉客户,她必须结束今天的谈话,无论多么重要都必须结束。然后她迅速打车回到家,但刚一扑上床,那股睡意就飘走了,扔下她继续在无眠的苦海挣扎。

其实,最令人烦恼的是失眠后的情绪,“所有的情绪都是负面悲观的,沮丧到极点,跟患了抑郁症没什么两样”,没有兴趣去做任何事情,只想睡,但睡不着,就在床上赖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同事们都野心勃勃,她却只能打起精神把工作草草应付,对其余一切都是畏惧和逃避。由于无法预测自己什么时候能睡个好觉,A很少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做出安排,非常懒散,并由此陷入恶性循环:睡不着——晚起——晚睡——还是睡不着——沮丧。

好在,她很容易将自己的症状与抑郁症区别开。一旦睡了个好觉, 所有的症状一扫而光,这个世界重回光明。确信自己没有得抑郁症后,她放心了,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并没有崩溃。,但显然,是有一部分功能失掉,就像腿失去了自然会走路的功能一样,人困了累了自然会睡的功能,失去了。别人迈不动自己的腿,她无法让自己入睡。

到底什么引起A的失眠,她自己也说不清。如果真是从4岁开始,那么她的失眠只能用原发性来解释——没有任何理由,可能是大脑神经回路出了问题,缺了某种递质,少了某种羟基,但大脑的问题现在还没有搞明白。事实上,原发性失眠是失眠症中最难治愈的。如果是因为压力或者身体原因引起的继发性失眠,都会随时间的推移和人的适应,从而逐渐改善。但原发性失眠,至今没有好的治疗方法。当然,不治而愈的情况也是有的,同样原因不明,大概是神经回路一下子搭好了。

她知道哪种情况下肯定会失眠。比如第二天一早有安排,赶飞机火车,跟人见面,等等,提前两三天她就会为此焦虑。所以,只要可能,A把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在下午。再比如出差在外,所以她换了个不用出差的岗位。

很好想象,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多数时间是灰色的,还不能出差,不能在早间处理重要工作,那这个人事业上的前途基本无望。

治疗

A在头十几年里并没有想过要治疗。失眠似乎是人人都有的毛病,只是她比别人重些。当然还有人比她重,她认识的一个人成年后从来没有自然入睡过一天,全部靠药物,如今每天要4片安定,已经是常规用量的四倍,那人的生活质量可想而知。奇怪的是,他居然是一个万人大厂的办公室主任,那么劳心劳力的工作。

起初A只是按人们常说的那样,每天多做些瑜伽游泳之类的锻炼,但效果不甚明显,身体的劳累并不能让她的精神放松。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和身体完全是两个系统,完全没有此消彼长的关系。相反,身体的兴奋还能带动大脑的兴奋。

之后,她去接受过心理治疗,45分钟800元钱,医生据说拿美国心理医生执照。他是医学院毕业,有临床经验,听上去比心理系更严格,因为他上过很多解剖课,对神经和大脑回路看得更清楚,更比那些不靠谱的自学过几年然后去劳动部考个上岗证的知心大姐型心理医生专业。但感觉不好的是,她一坐下,医生就拿一个小闹钟放在她面前,她很识趣的只坐了45分钟,一点也没拖延。虽然她后来承认,是自己太敏感了,而敏感的人,的确容易失眠。

医生说她需要服用药物。她不肯,因为药物会有依赖,剂量也会逐渐增加,何况当时她认定睡觉是一种自然行为,不应该由药物来控制。但医生说的一句话打动了她:衡量利弊。

医生的理论很简单,人感冒了要吃感冒药,拉肚子了要吃黄连素,但为什么失眠了,却极力反感吃安眠药?

他们的实际操作更激进:安眠药是治标,治本则需要服用帕罗西汀、瑞美隆、怡诺思等不同的精神类药物,每种药物要服用一个月左右才能起效,一个疗程少则几个月,多则一两年,而停药则也要经过一两个月。这类药有几十种,常有人运气不好,需要几次调试,才能找到满意的药,这样前前后后得花上两三年的时间。

开给她的药是帕罗西汀,但三个月后,并没有明显疗效,还是睡不着。医生的意思是另换一种,但需要先把帕罗西汀停掉。停药的过程有点难受,每两周减少一半用量,按说已经是很缓慢的减药方式,但她的身体还是有明显感觉,就是走路时,膝盖常常咯噔一下,大概是那里的神经有点不受控制。等一个半月后彻底停掉帕罗西汀后,A决定只治标,不治本,只要能睡着觉,改善生活质量就行。那几十种药物,都是疗程缓慢的精神药物,治疗抑郁症、强迫症、分裂症,听上去都那么恐怖。几年吃下来,没病也会吃出病来,想根治?还是算了吧。

A开始从医院开出各种安眠药物,换着吃,以免形成依赖。她很注意从极小剂量开始,这样不容易对肝肾造成损伤。她变成了自己的医生,甚至学会了如何使用安慰剂。可惜安慰剂很快被她识破,从此再无法使用。

安眠药最大的好处是,如果需要,她就吃上一些,再也没有通宵不眠的情况发生。腿残,不能走,可以借助拐杖和轮椅。不能睡,为什么不能借助药物?

自从能睡以后,A的焦虑变少了。每天看到床不再害怕,睡不着也不急,吃点药就行。如果是周末,那就不吃药,反正第二天不用上班。她已经很久没有头皮痛过,夜里也不再觉得孤独而沮丧,被世界抛弃的感觉不复存在,甚至带着药可以出差、旅行。总之,她像个正常人了。之前所有人都告诉A,要学会与失眠共处。A说,如果7天不睡,头皮痛得要裂开,所有的东西都在四周漂浮,那还有什么共处可谈,基本是你死我活。只有得到喘息之机,她才能调整好心态,真正学习去与失眠共处。比如瑜伽、冥想、运动之类。

A看到报道上说,我国有17%的人像她那样严重失眠,她常在街上看行人,看哪17%的人像她一样没睡好。她看不出来。但她对这个数字很欣慰,因为远远高于她夜里睡不着时起身看见的有的几盏灯。她觉得现在不管睡得好还是不好,但她都不孤独了,她没有被全世界抛弃,她是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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