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施健子/文 8月8日,今年斋月的第8天。
北京的牛街,一切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的。晨练之后顺道去买菜的老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话。生意也还是要做的,小区门口的熟食档口早早开门,几大盘卤牛肉一字排开,一个电动小吊扇绑上几个布条,慢吞吞转着,驱赶那些试图撞上来的小飞虫。
生活在北京的人没有不知道牛街的,这是北京回民的传统聚居区。街上始建于北宋的牛街礼拜寺是北京规模最大、历史最久的清真寺,回族向来有居于清真寺附近的习俗,久而久之,现在也颇有一个商圈的规模和影响力了。
当然,没有走近的人也说不上了解。清真寺规律而肃穆的礼拜声,把斋的穆斯林们见面互道“色兰”,深夜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和祷告声……那些规则表象下鲜活生活的肌理,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
穆卫宾在牛街生活多年。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中国伊斯兰教协会经学院的教师,主要研究方向是伊斯兰教的历法。
和农历一样,因为使用的是伊斯兰教历,每年9月的斋月在公历上的体现并不是固定的,伊斯兰历比公历每年都少11天,所以斋月在公历中一年四季的哪个月都有可能出现,每33年轮回一次。由于出生在一个非常传统的伊斯兰教信徒家庭,穆卫宾小学二年级便与大人一样封斋。
“1月份过斋月,太阳6点才出来,晚上5点就快要落山了,封斋时间不到12个小时。7月,每天的斋戒时间差不多是十五六小时。”在此期间,除了患病者、旅行者、婴幼、孕妇等特殊人群外,穆斯林必须严格把斋,不吃不喝,不抽烟不饮酒、不行房事,直到太阳西沉,方可进食。
“在把斋的人里,各种职业的人都有,从事体力劳动的,还有厨师,面对着美味的食物却要克制。如果不是有信念,谁能坚持下来?”穆卫宾说。
身边总有一些朋友委婉地表达出不解,大热天的,何苦把自己逼得这么惨?或者给穆卫宾出主意,没事的,你偷偷喝口水吃点东西,反正也没人看见。
“斋戒的目的是让人们有敬畏之心。”尽管《古兰经》里并没有明确写出,那些不遵守斋月规定的人将受到如何的惩罚。这更像是神与信徒之间的一场契约,伊斯兰教相信,任何一切的罪恶和欲念都从口入,能控制住生理欲望的人,与善的距离会更近一步。
即使是对于无宗教信仰的人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太新鲜的论调,除去规则中的排他性,五大宗教都有主张以斋戒或阶段性节食以修心养性的共通教义。只是在中国,“无神论”被主观等同于“无所畏惧”,经济利益绑架下的国民缺乏对常识、历史及自然的基础敬畏,这几乎可以解释所有的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并为不完善的他律机制找到借口。
所幸已经开始有人醒悟过来,尽管现在看来更像是专门卖给社会金字塔顶端人群的一门成功学,但灵修毕竟是物质饱足之后的人主动开始的精神探索。穆卫宾有一次去高校里讲课,有人向他介绍要价昂贵的灵修,吸引他的是与把斋相类似的行为自律,“修行者一个季度封一周斋,一年下来就是一个月。”在他看来,这更像是无神论者的一场宗教社会实验。
虔诚的人身上,幸福感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到达。封斋的人有几大快乐,最大的快乐就是开斋之后的第一口水,一天的饥肠辘辘之后,端起一杯水,那一刹那,甘甜的感觉从喉咙冲到肠胃,还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事吗?
不过,还是那些抱着石油过日子的中东人要幸运一点,他们斋月里几乎是放了假,即使是政府职能部门,也是每天10点才开始工作。草草上俩小时班,12点就开始礼拜了。下午时间就用来睡觉吧,不吃不喝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了。
如果你在斋月到这些国家旅游,将有幸体验到效率极其低下的海关。吃饭也成一个大问题,在斋月的封斋时间内,公开售卖食品或吃东西都是违法的。
在沙特这些富裕的中东国家,“斋月经济”是经济学家研究的一个课题,斋月带来的经济效益好坏也往往是当年市场表现的晴雨表。
数据或许有些惊人。有些伊斯兰国家一个斋月的食品消费相当于全年的三分之一。埃及政府部门的人做过统计,一个斋月下来,他们共吃了27亿张大饼、8300吨肉类、4000万只鸡、1.2万吨鱼、2.5万吨食用油、1.1万吨奶酪、1.5万吨奶油、8.5万吨糖、1万吨蚕豆和85.8万吨面粉。而沙特银行部门的一份报告透露,在斋月的前一个星期,沙特居民在银行柜台和提款机取款2200万次,共提款136亿里亚尔(约折36亿美元)。
在中国,把斋的人终究是一小部分。在步调统一、节奏飞快的一线城市,非主流的文化形态很难找到更为公共的宣泄出口。社会机器不可能放慢或者停下脚步,他们所做的只能是跟上。
大使馆还是要开门办理各种业务的,到了晚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所有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的外交人员,都会聚集到也门大使馆——据说也门大使非常好客,最重要的是,在所有的这些大使馆里,它的面积最大。聚会在每天晚上7点开始,7点半是每天开斋的时间,9点之后,穆斯林要开始“间歇拜”,20次的礼拜要持续将近两个小时。之后到太阳出来的晨礼前,聚在一起的人们吃吃喝喝,交流彼此对宗教的感悟,称为“夜谈”。
牛街清真寺晚上的庆祝活动也算丰富。每年都有穆斯林向清真寺捐款,这些善款都用来为封斋的穆斯林准备免费的斋饭,类似于佛教的布施,大家做完礼拜之后,围坐在一起吃着羊肉汤粉、油香和馓子,阿拉伯语还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叫“仁慈餐桌”。
不过,穆卫宾和他的妻子偶也有失落感,城市生活的经验对于节日的仪式感与体验感都是一种伤害。这并不难理解,就像是春节里,大家抱怨年味的缺失。能刺激年轻人神经的只剩下麻将和微博了。
“不知为什么,斋月总令我回忆起童年,想起那些没有广播、电视、戏剧的幸福夜晚。”时间过了很久,但穆卫宾清楚地记得,童年里斋月里的那些晚上,村里的小孩子都会聚在一起,拿着空袋子,敲响各家的门,对着开门的人唱宗教里祝福的颂歌。像万圣节那些到邻居家的小孩,每家都会拿出好吃的,直到手里的袋子被塞满。
“现在的孩子,邻居都不认识,又去哪里敲门呢?”他像是在问自己。穆卫宾6岁的儿子并未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他戴着耳机,在一旁玩“愤怒的小鸟”。
趋势便是如此。更为便利的生活谁能抵抗?很多的新科技侵入到这项古老的宗教仪式当中。iPhone出品了可以诵读《古兰经》的软件供穆斯林们下载。还有一种斋月里使用的手机,它能一天发出五次“祈祷召唤”的铃声,在日落时发出鼓点声音,以示斋戒的结束,它能用宗教歌曲在黎明时将祈祷者唤醒,让他们可以吃最后一餐饭。手机里还安装有一个类似于指南针的软件,它能够指出麦加的Kabaa所在的方向,Kabaa是全世界穆斯林前往当地朝圣时必须面对的黑色石质建筑。
只能安慰自己,形式有时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无损精神。那些生长在城市里的穆斯林的孩子,等到他们长大,斋月又会是怎样的情形?无论如何,在孤单的城市里,有信仰的人终究更幸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