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合理”之书
导语:

老牛/文

最近有两个朋友问我,前不久李泽厚在一个访谈中说,“坏政府也比没有政府好”,他们想不明白,李泽厚怎么会说出“这么糊涂的话来”?正巧在读刀尔登的《七日谈》,便推荐朋友读一下书里第五天张三讲的那个故事。

故事是讲张三的祖国——希里花斯——早年的历史。那时没有国家,也没有可恶的政府,“大家各自过活”,但这种淳朴生活渐渐维持不下去了——“人心不古之后,强盗应运而生”。各家只好开始拿着棍子守夜,结果家家都睡不好觉,于是一群黑眼圈的人聚一起,决定公设一个专职抓强盗的人——希里花斯历史上的第一位公务员。人家既然专职抓强盗,自家的地是不能种了,又一致同意“家家户户,各匀出一点米给他”—— 希里花斯历史上的第一笔税——作为该公务员的工资。

仅如此还不足以有效地防止强盗,还须赋予缉盗者一些特权——大家又同意“缉盗之人可以不敲门,到各家搜寻”。公权力出现了。

上面还只是希里花斯的内部事务,后来,有了外族威胁,要抢地抢女人,于是“全族动员起来,组成军队,选出一个强人,来领导它”。战争需要士兵、补给和纪律,大家便交出儿子、钱粮和自由。战争结束,尝到权力美味的“强人”以准备下一场战争为由,保留了军队,发明了“君权”,建立了政府,公布税法。“国王”、“国家”、“政府”诞生了。而“同一支长矛,能够逼退凶狠的外敌,也能让善良的同胞噤声”。

这个故事以一种历史的眼光,极好地说明作为“必要之恶”的公共权力、国家、政府的起源。既阐明了其“必要”,又揭示了其“恶”所在。可以很好地解答上面两位朋友的疑问。

该书的诸多章节都是这样:用小故事谈大问题。刚拿到书粗翻了一下,开玩笑地和朋友说,这是本薄薄的野心很大的书。

据说一知名学者读了刀尔登的《中国好人》后,说作者“文笔很好,书读得也好,只是书中涉及的多是小问题,也许人家不屑于去谈宏大问题吧”。《七日谈》大概是对此的一个回应:作者不是不屑于谈宏大的问题,而是不屑于用时下流行的宏大的腔调语言去谈宏大的问题,只漫不经心地东拉西扯,讲些小学毕业的人便能读的故事。

这些“宏大的问题”有哪些呢?我钝眼所至,隐约看到了人性、历史、命运、民主、文明、国家、政治(上文所谈)、迷信(宗教)、宽容,等等。贯穿全书的是一种合理(性)的历史的眼光,描摹、批判了一些非理(性)反理(性),非历史或反历史的正在流行或曾经流行的观念行为——这本书的副题是:字母表,以及希里花斯人的合理生活。

书里第一天谈的希里花斯国的“放逐法”和“围墙”的故事,便极好地描摹出不宽容和大众民主相结合的情状。

人们通过公投把一些“堕落的人”送到“围墙里面”。“堕落的人”就是“那些讨人厌,惹大家生气的家伙,那些专门破坏风景和大家心情的人”——简言之,“讨厌鬼”。同性恋者也在其中。这些犯了“可恶罪(鲁迅语)”的人的命运,并不由专制寡头或独裁者决定,而取决于大众投票的结果。有一位被指控在日记里“清楚地表达对大众的蔑视”的著名教师公投时被一致通过予以放逐,无法不让人想起苏格拉底。

第二天里的那个逃离城市,“隐居”山林的A夫妇的当代故事,原有真实的现实样本,关注新闻的朋友当会想到。该夫妇努力舍弃一切现代文明成果,自耕自织,过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偶尔去市镇物物交易,也只是换些农具种子和生活必用品。

而书中张三对此发表的一番议论,可称为“文明颂”:“照我看来,任何反对文明的主张,都是数典忘祖……我们的祖先,平均只能活二三十岁……一个扁桃腺炎,就可能要人的命,更别说其他的大病小灾……您描述的幸福夫妻,总要出山买药吧?我相信,他们才不会在肚子剧痛的时候,拿块木板硬顶着呢……我们现在很看不起的汽车,单说那轮子,是古人用了多少世代,经过多少个千年,才制成的,来解放他们的脊背……”

因此,张三说:“多数人,还是选择有缺陷的文明,这正是实际的选择。”确实,文明,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总是基于人类具体现实生活的历史的累积。自古以来,不满、诅咒科技、文明对人的异化及对环境的破坏,以为今不如昔,发狠要“返回自然”者代不绝人。有名有姓的出场人物,中国有老庄,外国有卢梭、海德格尔、梭罗等。张三上述的观点正是对这类“反文明”思潮的有力的驳难。

值得特别一说的是,和书中其他故事一样,作者在谈这些“宏大问题”时,其实并不如我这般的武断。因“张三”之外,还有一个叙事者“我”。此二人的意见常常并不一致,有些像《庄子》里虚构的老子和孔子的对话,但作者又并不如《庄子》那样的是老而非孔,而是给出了很多康德的“二律背反”。包括对“文明”的看法,作者也借“我”的嘴巴,如实端出“文明”的诸多病症,对“反文明”的思想行为亦有同情的理解;二人对喝酒之利弊的有趣而精彩的抬杠也是如此。因此,这本书充满了宽容精神。第四天里的对人类命运、历史、人性以及集体和个体关系的议论,极具开放性。这开放性,应源于作者自序中所说的“谦卑惶恐”,自知人类的知性认识有其限度——这样的态度自然会导向怀疑和宽容。

还有个有趣的发现:在这个大家都说“民主是个好东西”的时候,《七日谈》却很不合时宜地谈了不少民主的可笑乃至荒谬,阐发了民主何以被丘吉尔称为“坏东西”,而似乎并没有哪个故事在谈民主这个“坏东西”相对“最不坏(依然是丘吉尔的话)”在何处。具体原因,大概只有作者知道(作者自序里卖了个关子,说书中至少有一处错误,并不改正,以为消灭错误并不导向正确云云,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但是,这本书实在是谈了比“民主”更重要的东西——“宽容”。书里着力描摹了各式各样的宽容的对立面——偏执、愚蠢、迷信(这三者往往是三位一体的),以及由此导向的不宽容、迫害和奴役,或可让一些喜谈“宏大问题”,以为怀揣治国平天下的独家秘方的各路好汉读后暗暗出汗。尤其是第五天里谈到的G和P,及后面“望灾石”的故事,似尤其值得思想界诸君一读,以为自鉴。

粗粗观察人类迄今的历史,发现最难的事情之一,即为宽容。不同宗教、同一宗教的不同派别间不能宽容;革命者和“反革命”彼此不宽容,此二者还有个一致的不宽容——对既不革命也不“反革命”的“打酱油者”的不宽容……许多人间悲剧即由此诞生。所以胡适晚年说“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而他的诸多信徒们似乎并未真正理解。

也可以说,宽容比民主更重要。何以故?宽容不仅是一切好制度的母亲,而且可以超越民主的一些缺点——如书中故事所揭示的那些。

前不久刘瑜在微博上说:“有人说道理对就可以,语言是否暴戾不重要。以前我认同这一点,现在越来越怀疑……难以想象暴戾的文化可以支撑宽容的制度。”说得大致不错。但或还有一层:语言所以暴戾,常缘于自以为“道理对”。手执真理之鞭,难免见异端则挞伐之。李泽厚曾有所指地说过:“新左派”带头破坏公正,自由主义者不宽容,大谈国学者不知温良恭俭让为何物……总病根还是对自己的“道理”过于自信而偏执。

此时此世,读读这本似乎不合时宜,而着意谈“合理生活”的故事集《七日谈》,或可生出些谦卑、怀疑和宽容的精神态度,日后议论、处理“宏大的问题”时,也许会稍微谨慎、得体一些?

刀尔登漫不经心地讲了一打稀奇古怪的故事,我却正儿巴经地附会出这番硬邦邦的感想来。不安惭愧之余,剥用一句作者序言里的话来作结尾——作者厚着脸皮,把一番胡言乱语,写成书评,也无非是看中了读者的容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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