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革中的缅甸华人社会(2)
导语:虽然缅甸华人对如今该国的政治状况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非常谨慎地不愿涉入这“一潭浑水”,但是他们处境的根本改善,恐怕还得寄希望于未来的变革。

动辄得咎的华文教育

曼德勒福庆孔子学校校长李祖清先生一家已在此居住了50年,早已融入当地社会。据他说,其实绝大部分华人和缅甸人都相处得很融洽,当地的中国人平时大都比较低调,过缅甸传统节日,穿缅甸服装,很少参与政治。但他否认所谓近年来“新华人”大量涌入的说法。他说这些人其实不是来自中国也未必是华人,很多都是来自缅北果敢、佤邦等地的少数民族。当地百姓也分不清这些人与华人的区别,所以把他们带来的一些问题错怪到华人头上。其实这几年倒真有不少中国人过来寻找商机,但都不会在此长期居住。

李先生觉得,突出的问题反倒是这些年华文教育一直处于“妾身未明”的尴尬状态。奈温政府统治时期曾经严格禁止华人学中文,即便现在这些年中国的经济实力不断提高,学中文已经成为一种潮流,缅甸的华文教育仍然一直是处于“能干不能说”的半地下状态,从1960年代起,这里的华文报就被取缔了,直到前几年刚刚开始办。他说,现在西方国家已经在尝试着牵起缅甸的手,如果中国真的不想失去这个“胞波”,就一定要吸取教训,得到好处的时候不要忘了考虑别人的心情。毕竟,今日华人在缅甸的这种尴尬状况,或多或少是上世纪60年代中国向缅甸输出革命留下的后遗症。

不过,他也说,缅甸人在民族问题上有时的偏执并非是存心与中国过不去,实在是事出有因:这个面积只有67万平方公里的国家,却有135个少数民族,过去曾经被殖民,现在又置身于中国和印度这两大强邻的文化影响之下,不少人担心民族的文化传统正在飞快流逝。他说:“现在的孩子只知2月14日,却不知2月12日(缅甸的“联邦节”)和2月13日(缅历的浴佛节)了”。如果不用这种强横的方式,又该如何来保护自己的民族传统呢?据说,移民局的墙上挂着这样一句话“不怕被活埋,就怕被人埋”,反映的就是缅族人害怕被“外来文化”淹没的心理。甚至政治人物与外国人的私人关系也常常被拿来说事,例如昂山素季在一次集会上发表演说时,有人突然站起来质问她:你为什么要嫁给英国人?昂山素季机智地答道:因为我那时是生活在英国,没有别的选择啊!如果当年我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也许我就嫁给你了。结果赢得一片掌声。可见这个民族对外来的东西是相当敏感的。

一位当地知名作家为了说明他对“外来文化”冲击本地文化的担心,建议明天带我们去访问分别由华人、缅人办的两所学校。但是翌晨他临时有事,就让我们自己先去那家华人学校。我们按图索骥转了好久果然找到了这所“新世纪国际高级学校”。按当地标准,这间学校确实很气派,漂亮的大楼前中英缅三种文字的校名和“博学、博爱、自信、自强”的校训十分醒目,而楼前的3个旗杆上却只有中间的一个飘扬着缅甸国旗。大楼的一整面墙上是缅甸14省邦的巨幅地图,地图上方是中缅两国国旗图案,旁边则是美英等发达国家和印度、马来西亚等亚洲周边15个国家的国旗,两边的中文标语是:“胸怀缅甸,放眼世界”。令人想起我国文革时流行的那句口号“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改了两字放在这里,显然是要教育孩子们认同缅甸为“祖国”,用心可谓良苦。

按照当地的标准,这所学校的确非常气派

按当地标准,这所学校的确非常气派

该校校长是本地华社到中国内地聘请的中国公民,在国内搞民办教育据说很有成就。他来缅甸完全是受聘工作,并无入籍打算。他告诉笔者,他们办学充分考虑到缅甸国情,与政府高度合作,一切都突出缅甸本位。虽然是华人出资,希望孩子有机会接受华文教育,但是第一,要面向全社会各族群招生,不搞“华人子弟学校”;第二,本校教学中英缅三语并重,不搞“中文学校”,而且缅语教学的分量与要求不低于当地一流公立学校,教科书也与官方规定一致;第三,学生在校只学知识不求“资格”,不单独要求政府承认学历;第四,学校培养学生热爱缅甸、拥护政府、融入社会的志向,不培养“亲中”感情和特殊的学校、社区、族群认同。因此,学校自创办以来一直得到政府支持,无论华人还是当地民族也都对学校的教学成就予以肯定。

这样一所学校怎么也会引起一些当地人的疑虑,甚至觉得是对本土文化的冲击呢?那位作家朋友来了,他带我们去访问另一所当地民族办的民办学校。我们于是驱车进入了一所当地常见的小乘佛教寺院。正在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只见一群孩子从“经堂”中涌出,看样子是下课了。一些身披袈裟的僧人也随着孩子们走出来并亲热地说笑,这是怎么回事?

设于小乘佛教内的民办学校

设于小乘佛教内的民办学校

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是一所当地NGO与寺院合作创办的民间学校。与西藏等佛教地区寺院办教育的传统一样,缅甸自古以来也是寺校一体。近代以来,虽然有了政教分离的国民教育体制,但是当地民间社会对军政府的教育政策并不满意。除了认为“塔玛多”穷兵黩武不重视教育以外,也怀疑政府的教育灌输一些不当的观念而忽视传统文化(主要就是小乘佛教,军政府与佛教界的关系紧张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他们要搞民办教育。但是军政府十分刁难,“不贿赂他们你就拿不到地皮”(言外之意,似乎新世纪学校能找到地皮办起来就有了“贿赂军政府”的嫌疑,难怪在昨晚的谈话中,他们一再抱怨华商贿赂政府扩展土地把当地民族挤了出去),好在寺院方面慷慨协助,于是就在寺院里办了这所学校。不但作为慈善事业面向穷人的孩子,也为热爱“我们的传统”的其他阶层孩子提供机会。带我们来的那位作家作为NGO志愿者在这里兼课,而本寺的僧人作为志愿者也当老师,给孩子们讲佛教——这种“传统文化”,在政府学校里不讲,那所按政府模式办学的“华校”大概也不会讲。

缅甸华人的尴尬处境

缅甸官方宣布这个国家有8大族群135个民族,但是其中没有华人,也没有印度人,看来缅甸对这两个相邻的“大文明”的确比较敏感。缅甸华人拿到“马崩丁”(身份证)比较难,没有“马崩丁”就只能算外侨,无国民身份,有了马崩丁的华人官方则统计为缅族。有人反映说,当地老华人有的长期定居却仍然拿不到马崩丁,而那些新来的富人能够打通关节,却很快就拿到了。加上他们引起的一些反感却被本地民族算到华人头上,导致排华情绪上升。一些老华人对他们也颇有怨言,而且认为他们只是“果敢、佤邦人”,不能算华人。由于塔玛多体制造成的这种华人社会内部矛盾的复杂,更加深了缅甸华人的尴尬处境。这种“经济相对富裕,政治极为弱势,社会处境边缘”的状况,又处在军政府统治下官民矛盾非常尖锐的环境中,靠近官府则被民间指为勾结而招怨,不靠官府则又被官府煽惑民众以泄怨,真是动辄得咎,令人同情。

不过,这种状况恐怕不能简单地视为“民族矛盾”。华人这种动辄得咎的尴尬处境与塔玛多体制的弊端有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虽然缅甸华人对如今该国的政治状况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非常谨慎地不愿涉入这“一潭浑水”,但是他们处境的根本改善,恐怕还得寄希望于未来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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