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重寻父亲的“旧世界”
导语:这幕场景至今在白先勇脑海里盘旋。那时的白先勇还没意想到,一个属于父亲的时期已在渐渐闭幕,一个属于他的时期在逐渐开启。前者的时期,雄姿英才、驰骋疆场,后者的时期,则关乎着传统中国的情与美,仁与义。父子两代人的交替间,50年岁月便匆匆流逝。

by白墨

 

作者: 白先勇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
出版年: 2012-5-10

白先勇与父亲白崇禧的最后一张合影,是1963年1月他去美国读书前拍摄于台北松山机场的。照片里,白先勇戴着墨镜,穿着白色衬衫,灰色风衣,面带温顺的笑脸,一副成熟青年的打扮。而他身旁的父亲,戴着卷边线帽,穿着军棉衣,眼光和嘴角泄漏出的依然是一副坚毅严厉的军人面貌。一武一文,父子间的差异太大了。作为军人的白崇禧性情刚硬,不善表达感情。但人至暮年,妻子离世,儿子即将远去异国,白崇禧随着白先勇“步步相依”,送别到飞机梯下。在一月的寒风下,“竟也老泪纵横起来”。

这幕场景至今在白先勇脑海里盘旋。那时的白先勇还没意想到,一个属于父亲的时期已在渐渐闭幕,一个属于他的时期在逐渐开启。前者的时期,雄姿英才、驰骋疆场,后者的时期,则关乎着传统中国的情与美,仁与义。父子两代人的交替间,50年岁月便匆匆流逝。

白先勇从少年时期就投入到文学里。从1994年开始,他就已计划预告写作父亲的传记,“由于父亲的大将之风”,也由于很多史料对白崇禧有所误解,身为其子,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还父亲一个公道。另外一目的,是父亲在白先勇心中既是一个曾领兵百万,对推动中国同一和解放立下战功的军人,也是一个深谙传统文化,人品高尚的父亲。

后来解救昆曲的计划花费了他近十年的时间和精力,在75岁高龄之时,白先勇终究带来了他编辑撰写的《白崇禧将军身影集》(以下简称《身影集》)。《身影集》分上、下册,上册从1893年到1949年,名为《父亲与民国》,主要记录了白崇禧带兵北伐时期的战争,7年建设广西模范省,参加抗日战争和随后的内战;下册是白崇禧的台湾岁月,白先勇生活里接触的父亲,与他更接近,更接近于生活。

上世纪三十年代,胡适在一篇《广西印象》中记下了他游历广西半个月的感受:这一年中,游历广西的人发表的记载和言论都很多,都很赞美广西的建设成绩。例如美国传教家艾迪博士(Shwt Eddy)用威武发表短文说,中国各省当中,只有广西一省可以称为近于模范省。凡爱国而具有国家的眼光的中国人,一定感觉广西是他们的光荣。这是很倾倒的赞语。

随后,胡适具体写了对广西的几点印象,一是全省没有迷信的,恋古的反动空气;二是俭朴的风气;三是治安良好,土匪大都消失殆尽;四是武化的精神。特别对武化,在那个中日战争即将开战的时期,中国近六十年一直想富国强兵而背成的年代,在广西看到的一切,让胡适非常感慨。他在中国所到的地方,看不到国家具有真实的自卫气力,但“广西一省恍如是个例外。我们在广西旅行,不能不感觉到广西人民的武化精神确是比别省人民高的多,普遍的多……最近十年中,全省固然屡次经过大乱,整理整理的工作都是几个很有能力的军事领袖主持的,在全省人民的心目中,他们是很受崇敬的。——由于这类种缘由,广西的武化,恍如比别省特别轻易收效。”带着这样“武化”的军队,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白崇禧带着军队在战争中屡建奇功。

1945年抗日成功后,白先勇随着父亲,一家人从重庆到了南京。那年白先勇8岁,住在南京的励志社,一个设计很漂亮、宫殿似的建筑里,“看到雕梁画栋,看到金粉的南京,到处古迹,我非常兴奋”,白先勇回想起那时的情形:战后成功,举国欢腾。

1987年,白先勇到南京进行寻根,找到很多童年的记忆。十年以后他带着昆曲《牡丹亭》在南京人民大会堂演出,“那也是之前的选总统、副总统的地方,多少年后我却在那里演戏,历史舞台转换的场景完全不一样。”说话时,白先勇眉角一挑,那种交杂着兴奋、偶合和某种自满的感情很自然地流露出来,“明天,我又要在老总统府开父亲的照片展和进行迹谈会,这次和父亲历史关联的记忆又重走一遍。”

从南京总统府西行,隔街的胡同杀肠,就是梅园新村雍园一号,门口写着白崇禧故居。现在已成为省政府领导的住所,大门紧闭,里面绿树参天,环绕着屋子。两层小洋楼,白崇禧记得那里拥堵但简单舒适。

关于南京的回想情感复杂,而且延续了他创作生涯很长一段时期,在短篇小说集《台北人》的扉页上,白先勇援用了刘禹锡的《乌衣巷》,“旧时王谢煦绨燕,飞入平常百姓家”,这部“纪念先父母和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期”的小说集里,是白先勇对童年记忆里那个总也离不开的故土的乡愁。

“年轻时我觉得和父母都不像,老的时候觉得和他们俩人都很像,越老越像,怎样弄的?”说到这里,白先勇带着疑问似地笑起来,“遗传基因谁也逃不过。我父亲冷静,理性,远谋深虑,我学到一点。我母亲非常豁达,开放,很热情,拥抱人生,后来我也学到一点。”

白崇禧1893年生于桂林六塘山尾村,生长在一个革命思潮高涨的狂飙年代,大清帝国全面崩溃的前夕。1907年考入桂林陆军小学,桂林陆军小学那时是广西革命志士集结的中心,白崇禧18岁那一年,听到辛亥革命的消息传来,他跟120个同学参加广西学生敢死队,一路步行辗转到武汉。第一次革命的经历就是推倒清政府三百年统治的革命,这也定下了一个军人白崇禧崇信武力颠覆辙权,建立国家,独立自强的终生信心。对民国、对“三民主义”和孙中山的信仰,使白崇禧始终有一份牢不可破的革命感情。

白先勇反复讲的一个故事是:当时白崇禧参加敢死队,祖母叫家里两个伯伯去拦他,结果白崇禧把武器交给了同伴,自己从西门静静溜出去了。“这改变了他的一生,”白先勇说,“所以后来当了将领,父亲对四周有理想的年轻人,即使他们不一定能成功,但有寻求,也会支持。他后来喜欢帮忙一些有理想的学生,特别是寒门子弟又努力向上,他都尽力帮他们去留学。”

白崇禧北伐成功后,因其军事才能,民间“小诸葛”的称号开始广泛流传。但“父亲不唯一军事才能,也有政治抱负”,白先勇说。他回到广西后,开始建设这个一直处于历史、地理的封闭和贫困中的广西。在建设广西的七年时间里,白崇禧实行的三自(自卫、自治、自给)、三寓(寓兵于团、寓将于学、寓征于募)政策,由政治、军事、经济、教育多管齐下,很快把广西建设成享誉全国的“三民主义模仿省”。

白崇禧从小念私塾,念书很好也很用功,有很深的古文根底,领兵打仗的时期,史籍汉书、《资治通鉴》都自修。“我看他自己做的对联,蛮有古文根底。”白先勇说,在《身影集》里,有篇当初北伐完成后,白崇禧写给蒋介石的一封信,具体论述了他想去新疆驻边、治理边疆的理念,文章洋洋洒洒近万字,逻辑清楚,理论完善,显示了他的文字功底和对治国的理念。“我后来学文学,我父亲也跟我讨论古代文学,唐宋八大家,《红楼梦》。他很尊重教育,对老师最尊重。每一年他会把我们中学小学老师请回来进行谢师宴。他也跟知识份子来往,胡适等经常来往。傅斯年回台湾时,父亲亲身接机的”。

作为军人,白崇禧在家里建立了严格的规矩,但与知识份子的交往,又让他学会了理性开明的教育子女的方式。1945年举家前往台湾以后,白先勇和父亲共同居住了11年,那也是他从小生病和漂泊以后真正稳定下来的一段时期,也从那时开始正式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他很信任我们,尊重我自己的寻求,在那个父母都是替你计划自己的一生时期,我父亲的开明是很不轻易的。”白崇禧有自己的原则:只要能以理服人,说出自己的一套道理,他都会尊重的。白先勇先是考上台湾成功大学的水利系,想为三峡大坝建设做贡献,后来固然每门作业都第一,但还是休学,选择了自己更爱好的文学,休学、重考、念文学,这些巨大的选择父亲都没有阻挡他,“他有他理性,开明的一面。”白先勇说。

但在白崇禧手下做事却是不轻易的,白先勇回想道,父亲要求严格,下命令做的事情,做不到不行。首先白崇禧对自己要求严格,执着的性情使他对重要的事情都要坚持做到。假如手下马马虎虎的,“吃不了兜着走”。但“假如是聪明勤奋的人,他很欣赏。”白先勇说,“我两个弟弟,念书念的不好,经常挨打。我父亲历来没有打过我。我也不是听话,我们家的家庭地位,也是拿学校成绩单排的。我拼命念书,经常考第一。所以有些事情,他知道了也过去了。所以我很感激他,他让我学文科,让我办杂志,还拿出十万块钱给杂志做基金。”

1960年3月,读大二的白先勇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到1973年9月停刊,13年的时间,他们一直处于缺少经费,不断四周寻路的状态,父亲慷慨解囊支持,一直让白先勇铭记在心。也是从父亲身上学到的远谋,坚持,和母亲的热情,使他在台湾那个“戒严”的黑暗年代,始终坚持着把杂志办下去。

未定带着练习有素的军队,白崇禧“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的抗日理论,也被广泛接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广西建设”学术研讨会上,有学者分析道,由于中国没有单一的大型的经济中心,传统农业社会经济中心的分散,使中国始终有灵活的、持久的经济实力支持。而白崇禧正是分析到这一点,并且用于全国抗日策略上,对抗日战争成功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十几年的时间,《现代文学》几近先容了20世纪所有重要的作家。伍尔夫、托马斯?曼、乔伊斯、劳伦斯、福克纳、海明威等,都是通过《现代文学》第一时间传入台湾。而他们凝聚的一批作家:陈映真、余光中、林怀民、李昂等,在往后都对当代台湾文学产生很大影响。

“一天吃三顿米粉也吃不饱,由于肚子里面都是乡愁。”在阔别故乡十几年以后,白先勇回到桂林。他住的榕湖宾馆,后面就是白崇禧的故居,“之前就是一个小小的别墅”,他回想道。那里现在已变成了一个深黄色的大别墅,是桂林市政府接待中心的办公室,除门口一个招牌,里面见不到任何白崇禧居住过的影子。

1967年,白崇禧的去世,结束了白先勇关于一个旧时期的记忆和以父亲为中心的少年和青年时期的记忆。而四年前母亲的去世,带走了白先勇关于童年世界的记忆,那是一个以母亲为中心的关于爱与热情,美与豁达的世界。四十多年来,带着父母的坚毅,热情,执着和豁达等性情,白先勇在文学和艺术上带给了属于他的“新世界”巨大的影响力。这类影响力未定仅是属于文学,也是他创办的《现代文学》杂志十几年凝聚的一批作家对台湾和全部华文文学世界的影响,昆曲对传统文化与美的再生。而今天,关于父亲白崇禧的记忆,也映照了他诞生的1937年那个“旧世界”的记忆。对他,唯一的遗憾,也许就是1963年与父亲的一别,居然成了永别。

已有0人参与

网友评论(所发表点评仅代表网友个人观点,不代表经济观察网观点)

用户名: 快速登录

经济观察网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