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之下,故宫还在——《拾年》新书讲座会(3)
导语:2012年9月15日,由国家图书馆和三联联合举办的《拾年》新书讲座会在位于国家图书馆一楼的学津堂准时开始。《拾年》的作者王军是新华社国际记者,供职于《瞭望》、新闻周刊,著有《城记》、《采访本上的城市》等。

序言

 

“拾年”二字,心中滋味万千。此刻,距离《城记》搁笔已整整十载。

还记得2001年疯狂度过的日日夜夜。那时,我在新华社北京分社任职,是跑新闻的记者,那一年大事小事不断——北京申办奥运、中国加入世贸……一项项报道任务令我无比兴奋,又是应接不暇,心中还惦记着家里的书桌,那上面有我未写完的《城记》。

经常是夜里才回到这张书桌前。一抬头,天色已亮。

那一年的7月13日,北京时间22时08分,新华社赴莫斯科记者发来急电:2008年奥林匹克盛会选择了北京。中国的大门,不可逆转地向世界敞开了。这一刻,来得如此艰辛,为了这一扇门的打开,近代以来,多少无辜的生命为此付出。中国,这个从公元六世纪开始,在一千多年时间里领跑世界文明的国度,自1840年以来,在列强的枪炮之下,经历了沉沉的失落。一个自视为“天朝上国”之邦,对自己的文明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废旧书、废古物、废汉字的呼声日隆,虽然另一股力量在与之抗衡,期望“整理国故”以“再造文明”,但一次又一次,被集体的情绪湮没。

严复(1854~1921)把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的著作《进化论与伦理学》译成了《天演论》,竟是以改编原著的方式,将达尔文的进化论植人中国人的心灵。在赫胥黎看来,在自然界,物种之间的关系是竞争进化、适者生存,但人类存在一种伦理关系,能够互助互敬、相亲相爱,不同于物种之间的关系。但严复不以为然,认为人类社会也是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便略去赫氏著作之伦理学部分,只保留进化论部分,并在书中借题发挥。《天演论》风靡一时,影响了好几代人——你竞争不过别人,被人家欺负,就是劣败啊!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再到庚子之战……你不就是劣败吗?你再要去搞什么民族的东西,不就是要亡国吗?

有一天,我读到1955年梁思成(1901~1972)承受的责难——“如果要用机器的就都不要民族形式,用民族形式就成为卖国主义”,心中想到的,还是那一部《天演论》。严复为什么把赫胥黎幻想的仁爱家园,变成了尚武社会?是他太想着给积贫积弱的旧中国下一剂猛药吧?从自认技不如人,再到自认文化落后、人不如人,中国人的心灵经历了怎样的煎熬?1948年3月,朱自清(1898~1948)撰文反对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修缮文物之请,理由包括:“不同意过分地强调保存古物,过分地强调北平这个文化城”,“今天主张保存这些旧东西的人大多数是些‘五四’时代的人物,不至于再有这种顽固的思想”。言语之中,还透着((天演论》的逻辑啊。

东西方文明的悲剧性碰撞,在中国社会内部形成一个巨大的投影——求富自强,总是伴随着对祖宅的摧毁、共同记忆的灭失,儿孙们顾不得思量其中的曲直,先是要把它荡平了再说。甚至,这才叫爱国。这样的线索渐次演绎,便被掺杂太多的利益。一套逻辑哪怕持续一时,也会衍生既得利益,久而久之,逻辑也就是名义上的存在,但它还被立在那儿,因为可以掩护另一种逻辑。

北京如此伟大,难道我们还感觉不到吗?在北京成功申办奥运会的那一天深夜,我目睹长安街上欢腾的人流,心中充满对和平的祈愿,还有对这个城市的忧虑。

我又回到那一张书桌前,继续写那一部《城记》。回家路上,我看到元大都的土儿胡同、香饵胡同……被夷为了平地。这个城市是我们的家园,我们已把它建成了世界上立交桥最多的城市,同时,也是最堵的城市。我们付出了如此之代价,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现实。难道北京主办奥运、中国加入世贸带来的空前发展机遇,只会更加剧这样的不堪?我疯狂地敲打着键盘,完成了《城记》的写作,对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北京城市改造历程作了一个初步的梳理。末了,做了一梦,梦见北京的总体规划要修编了,不再在老城里面大拆大建了。

怀着这一个梦,我投入另一项工作,与同事刘江合作,对北京的城市发展模式展开调研,试图回答:北京既有的城市结构能否适应奥运会申办成功之后大发展的需要?

这组调研引起了决策层的关注,工程浩大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修编随后启动。2005年1月,国务院批复了《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04年至2020年)》,明确了整体保护旧城、重点发展新城、调整城市结构的战略目标。可是,推土机仍保持着强大的惯性,问题因此趋于复杂。千重万叠的矛盾被推演至2011年——北京成功申办奥运、中国加入世贸十周年。这一年,北京的常住人口突破2000万人,一季度地铁出行人数逾4亿人次,北总布胡同梁思成、林徽因(1904~1955)故居被野蛮拆毁,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显示,北京市共有969处不可移动文物消失……

2001年梁思成诞辰100周年,2011年梁思成诞辰110周年,清华大学举办了两次纪念活动,我有幸两次应邀出席,作了两次演讲。去年的那一讲讲完,不禁心生感慨:十年过去了,这是怎样的十年啊?这十年里,北京制定了那么一个总体规划,终于回到了1950年梁思成与陈占祥(1916~2001)描绘首都建设蓝图未竟的理想——建设多中心、平衡发展的城市。这个规划关系那么多人的福祉,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实现?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幢幢被我最后触摸的老屋,和那一片片承载着如此动人的情感,又相继离我而去的胡同、老街……

我把这十年通过不同渠道发表的文稿归拾起来,略加编辑、修订,汇集成书。这一篇篇文章,见证了这个伟大的城市,在过去十年的奋斗历程,及其生死纠葛。这本书的第一章《守望古都》,试图结合北京旧城改造的新近情况,提出较少被关注的北京唐辽金故城的保护问题,以及廓清北京早期城市史的紧迫问题,再由此出发,对北京在城市规划、建筑艺术等方面长期存在的矛盾进行梳理,交代相关背景,明确当下使命。第二章《再绘蓝图》展示了北京在成功申办奥运会之后调整总体规划的情况,包括专家意见与学术争论、修编过程与决策背景、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政策的演变历程。第三章《十字路口》则揭示了新修编的总体规划在实施中面临的突出问题。

以上三章,搭设了本书的叙事框架,第四章《重建契约》则试图通过对城市生命机制的探讨,使这个框架血肉丰满,涉及土地政策、拆迁政策、税收政策等,事关城市化转型的战略问题。第五章《营城纪事》则通过对相关历史的叙述,将前章所列事项,置于一个更为深远的背景,在古今中外的尺度之下,丰富观察与思考当前问题的视野,并由此导入第六章《岁月留痕》的“遭遇战”与第七章《梁林故居》的激烈冲突。

第八章《此心安处》追忆了相关历史人物,以期将本书所牵扯的思绪与历史线索,和一个个具象的生命加以交织,领悟城市与心灵的关系。

收入本书的文章,我皆注明了书写时间,它们皆因当时的情境而成,前后或有因果关系,也可见证光阴的演进。一些事实被我一再提起,实是因为兹事体大,也希望读者能够设身彼时予以体谅。

我把这本书取名为《拾年》。拾年者,十年也,光阴重拾也;而城市,分明是光阴与心灵的造化。

它虽然是十分有限的记载,仍有加以呈现的必要,因为这一切,发生在这样一个十年。

王军

2012年2月21日 

 

已有0人参与

网友评论(所发表点评仅代表网友个人观点,不代表经济观察网观点)

用户名: 快速登录

经济观察网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