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人间小团圆

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14-10-07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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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报 瓦当/文 谁能想到,杨绛先生会以一百多岁高龄续写她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洗澡》。起因于不满意自己心爱的人物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被人糟蹋:“假若我去世之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我把故事结束了,谁也别想再写什么续集了。”如此卖萌,令人不禁莞尔。从中不难看出,她是何其在意这部小说,在意她塑造的一对璧人。

人们常将杨绛先生的《洗澡》与其夫君钱钟书先生的《围城》相提并论,然《围城》的好,人人都知道,《洗澡》的好,只有懂得的人才知道。喜欢它的有“半部《红楼梦》加半部《儒林外史》”之誉(如施蛰存),甚或视其超过《围城》(如康正果),不喜欢的各有其“昏昏”与“昭昭”。在共和国的写作史上,《洗澡》实在是一个奇异的存在,它既是新中国成立后首部反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长篇小说,却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没有控诉,没有煽情,也没有知识分子通常看重的批判和反思。《洗澡》就像一块玉,静静地埋在时光的尘埃中,柔和温润,并不耀眼,却让人过目难忘,又无可代替。好事者多看重它与《围城》出自一对人间传奇神仙眷属,且同声相求,气质相通,都有着将世情百态“当书读,作戏看”的冷眼旁观。更深层的意义则在于,二者的叙述内容从时间上看前后延续,贯穿了新旧两个世界,为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叙事开辟了别开生面的一条诗学路径。可以想见《围城》中的人物,几年后将无一幸免遭遇“洗澡”的命运。《围城》庶几可看做是“洗澡前传”,《洗澡》则可以看做是“围城之后”。二者互为表里,构成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喜镜鉴。

我读《洗澡》和《洗澡之后》,常联想到《周易》中的贲卦。新中国成立之初,天南地北的旧知识分子向新政权投奔,可谓是“贲其趾,舍车而徙”的盛会,在此后的各种运动中,余楠之流的积极表现不外乎是“贲其须,与上兴”的躬逢迎合。两部作品中都写到了“贲如,濡如,永贞吉”的爱情与旧式友情,也频频展现“贲于丘园,束帛戋戋”的种种礼俗,而整体风格上的素朴含蓄与文情兼美,自然是“白贲无咎”,是绘事后素的美学至境。若单论文字的雅洁,前后《洗澡》比之《围城》显然更胜一筹。那信手天然的白描本领,更是得《红楼》真传,实不多让张爱玲女史。

《洗澡》借政治运动描写形形色色的知识人物,而许彦成和姚宓最为流光溢彩,遂成男女主角。《洗澡》结尾,情投意合的二人为不伤害别人,约定只做君子之交。姚宓甚至表示不一定非要嫁人,甘于守着母亲过一辈子。许多论者据此认出,姚宓身上有着杨绛终身未嫁的八妹杨必的影子。姚宓集林黛玉的高冷、晴雯的率性、史湘云的呆萌于一身,更可见作者对她偏爱有加。

《洗澡》开篇不久即道“时势造英雄,也造成了人间的姻缘”,到《洗澡之后》,果然风云突变。许彦成的妻子杜丽琳下乡改造时偶遇心上人叶丹,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追求姚宓的罗厚也有了活泼可爱的李小姐。道德的障碍不复存在,有情人终成眷属。“许彦成和姚宓已经结婚了”,“姚太太和女儿女婿,从此在四合院里,快快活活过日子。”这简直是童话的结尾。表面上看,的确像杨绛先生说的那样“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但读者切不可天真到以为作者真的如此天真。

杨绛先生写《洗澡之后》时,距“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已又过去了十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相比《洗澡》时默存(钟书)尚存,写《洗澡之后》的杨绛先生已是孑然一身。《洗澡之后》在看似轻快的大团圆式结局背后,也多了浓重悲凉的底子,甚至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洗澡》发生在五七反右之前,里面唯有朱千里一人不堪忍受“帮教”之辱自杀,毕竟未死,非但不够惨烈,反倒带着几分喜剧色彩——花露水、玉树油、脚气灵和烧酒一起喝下,结果呕吐得一塌糊涂。至《洗澡之后》,大鸣大放中陆舅舅的死,面貌已“实在可怕”。“罗厚和陆舅妈都觉着害怕,亮着灯在外间坐了一夜。”“不可一世的陆舅舅就这样走了,从此走了,去了,没有了。”“茂盛漂亮的陆家花园已成了一个荒园”,映衬着人生凄凉的晚景。小人物姜敏自杀了,“老河马”施妮娜不知哪儿去了,就连置身于风暴之外的王正也感叹“生活在不断革命的时代,日子过得真快,一场斗争刚完,接着又是一场”,端的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构成《洗澡之后》线索的一个中心动作是“搬家”,“搬家”本身即是一部流离失所的书。老家四合院,陆家花园、研究社……一处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犹如浩浩姚家藏书之聚散。另一条线则是杜丽琳插队、回城,以及许家、姚家、陆家各式亲戚的来去,犹如茫茫人海之放生。杜丽琳下放到皖北荒僻的山村,周遭居然有狼出没。种种动荡与荒凉,直让人想起《我们仨》中的万里长梦,古驿道上的相聚离失。

在《洗澡之后》,人物有了新的生长。最令人刮目相看的莫过于“标准美人”杜丽琳,《洗澡》中处处隐忍、周全,十足淑女范儿,及其被打成右派下乡改造,临行前将钻戒留给许彦成,直道:“我这一去,死活不知,如果能活着回来,咱俩再做夫妻,我死了呢,就送给姚宓吧。说句平心话,她是个厚道的人,宁肯自己伤心也不愿伤害我。”真诚恻坦,有大家风范。待经过一番“忽然间从上面倒栽下去,到现在头还没着地”,人也变得更加皮实,回城后听罗厚讲起姜敏等的惨局,她“没有心情关心那几个不相干的人,只想喝热烫烫的小米粥,喝满满三大碗。”完全看不出斯人哪里“其俗在骨”,实在很接地气,大有不让须眉之气。

乱世性命都不能自保,还有什么身外之物舍不得?颠沛流离之中,最大舍得莫过于舍了婚姻这件行李,也放下了执着。杜丽琳说:“许先生,请你解放了我,你有你的意中人,我也有我的意中人,我和你从此分手吧。”许彦成听罢“心中快活”,谁能料到竟是这皆大欢喜的结局。许彦成姚宓婚宴客散以后,“罗厚独自一人,坐在门口,抬头只见一弯新月,满院寂寞得没法摆布。”看似粗糙木讷之人原来情深似海,如此仁心宅厚,真是天下一等好人。

相比杜丽琳的主动和罗厚的牺牲,倒是许彦成和姚宓这对主角逊色不少。他们好比不劳而获捡来的一段人间佳话。许彦成喜形于色,反倒露出几分俗人的底子。当初姚宓对许彦成讲“我就做你的方芳”,“不过同情他,说了一句痴话。”后来不肯做偷情的方芳,显然是要明媒正娶。既做不成夫妻,便做君子之交。克己复礼致此,非铁石心肠不能为也。最妙的是直到结婚,她也没有表现出高兴,平静得让人生畏。女人心,海底针,似我等读者忍不住要为彦成担一份闲心。

《洗澡》中的“洗澡”是知识分子洗心革面的政治隐喻,《洗澡之后》的“洗澡”却是新婚夫妻合卺前实实在在的沐浴更衣,好比由《周易》上经政道的习坎卦,过渡到《周易》下经家道的咸卦。对照杨绛先生“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的夫子自道,那份对现世安稳的笃定与悲悯,足以让人动容。《洗澡之后》结束于中秋月圆,“月盈则亏”的道理,姚宓在《洗澡》中就已懂得,真到了这时怕只是不忍说破,因此唯有沉默。良辰美景奈何天,也是人间小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