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的中国样式

李冬君2021-04-12 12:20

(岳麓书院  图片来源:IC Photo)

李冬君/文

谈文艺复兴,要有个前提,这前提就是雅斯贝斯说的“轴 心期”。

我们谈“轴心期”,也要有个前提,前提就是“文明古国”。因此,我们谈“轴心期”与雅斯贝斯有所不同,雅斯贝斯谈“轴心期”集中在古希腊哲人时代和中国先秦诸子时期,我们将“轴心期”往前延伸到“文明古国”末期,在西方是“摩西出埃及记”时期,在中国则是“周孔之教”的周公时期,往后则延长到对于世界历史统一性的觉醒时期,在西方是“哲人王”亚历山大时期,在中国则是“君道同体”的秦始皇帝时期。

轴心期不是每个民族都会有的,也不是每一种文化都能到达的。能被轴心期的历史之光照耀的民族是多么幸运,能到达轴心期的文化简直如有神助。

不同的文明进入轴心期,不会只有一条历史道路,希腊有希腊的道路,中国有中国的道路,印度有印度的道路,由不同的历史道路进入同一个轴心期,沿途会形成不同的文明景观,哲学的、诗化的、宗教的……但奔向的目标都是一致的——理性。

孔子:中国文艺复兴开始

“轴心期”是个文明概念,而非国家观念,在文明的基础上形成的国家,每当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就会回到国家起源的来源处,召唤文明的原力。古希腊人对于《荷马史诗》的召唤,欧洲近世城邦国家对古希腊人的召唤,都是这样的文艺复兴。

不过,中国文艺复兴,因其兼有“文明古国”和“轴心期”,故而有着西方历史所不具备的文化连续性,使得文艺复兴运动在其相应的历史阶段上表现出周期性的特征。也就是说,中国文艺复兴运动不止有一次,每到历史转折时期,就会以文艺复兴的方式重启,正如孟子所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他说,从周公到孔子已有五百年了。

在孟子看来,那“王者兴”的“王者”,就是文艺复兴的个体。春秋时期,孔子“吾从周”,成为了中国文艺复兴的代表,不仅开始了他一个人的文艺复兴,而且开启了一个时代的诸子百家思想的先河。五百年后,到了汉朝,汉人便以“王者兴”的方式——“素王”,说他来“为汉家立法”了,于是,我们不妨问一下:他立了什么法?

他从理性出发,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安顿了“两个中国”,一个是以尧舜为代表的文化中国,一个是以文武为代表的王朝中国。孔子用他的“中庸”思想,把这两个中国结合了,为王朝中国建立了文化的基础,为文化中国提供了国家样式。

孟子说孔子“金声玉振”,“金”为青铜时代王朝中国的标志,“玉”为玉器时代文化中国的标志,孔子把“金”和“玉”两个中国的标志都合二为一了,所以孟子称他为“集大成者”,汉人说孔子“为汉家立法”,也只有两个中国相结合才说得通。

一般来说,立法者都是开国者,梭伦是雅典开国者,摩西是犹太开国者,把孔子说成“立法者”应该也跟开国有关。他在汉家天下里开什么国?当然不是那个“马上得天下”的王朝中国,而是文化中国,是文化中国与王朝中国相结合的汉代新中国。

 

太史公:文艺复兴的代价

这个“汉代新中国”该如何载入史册?从西汉到东汉,从司马迁到班超,采取了两种历史学的方式,一是司马迁的通史方式,一是班固的王朝史的方式。

这一时期,孟子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那个“王者”舍太史公其谁也?太史公继《春秋》而作《史记》,为中国文艺复兴确立了一个通史的样式。

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不一样的历史观。通史方式,表达了文化中国的历史观,一代王朝只能算是通史的一部分,是文化中国本体的现象学存在。而王朝史的方式,则是以一代王朝为主体写史。这样两种方式,恰似《周易》之“变易”与“不易”。

太史公以“变易”写史,把一代王朝写到“通古今之变”里去,而班超则以“不易”写史,要把一代王朝写入永恒;以“变易”写史,必究因果,而因果之究竟,当“究天人之际”,于天人关系中,探求国家起源的因果,而以“不易”写史,则坚持代王朝立言,以之为思想的禁区;以“变易”写史,是为自我立言之“成一家之言”,而以“不易”写史,是代圣人立言,为王朝立宪,不容史官文化中带有史家的自我意识。

中国的王朝史由此开启,通史从此不作,正如鲁迅所云,《史记》遂成绝响。

我们读《史记》,通读下来总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太史公成为了历史之王,他指点江山,品评人物,凌驾于历代帝王之上。他写史,是以个人立场,而非国家主张,所以,他把一代王朝、汉家天下,放到了一旁,从传说的五帝写到今上,从人文之初,写到人文之殇,写出一副一代不如一代的历史衰落模样,也写出他本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豪迈担当,要在历史的王国里为自我立言,让自我成为君王。

一代王朝的高祖何等神圣,可在太史公笔下,就成了市井之子、无赖之徒和流氓天子,这还不够,还要用一面英雄的镜子对照他,让他的子孙们不得不自惭形秽,就在汉朝帝王本纪旁,他立了个英雄本纪,那就是项羽。

对于圣人孔子,他也并不十分在意,把草根陈涉,搁在世家,如果说孔子为汉家立法,那陈涉岂不为汉朝开基?人皆可以为尧舜,陈涉不亚于孔子。这就不光冒犯了王朝,还冒犯了儒生,用历史洪流冲了儒学的庙。

于是,文艺复兴的代价发生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太史公竟然被中国的王权主义阉了,一个人的文艺复兴之路还能走下去吗?

这里,或许就藏着中国历史学的“哥白尼倒转”,很可能就这一转,将文化中国的历史叙事,转移到王朝中国的政治正确上来;将文化中国对历史的话语权,转移到一代王朝的意识形态上来;将历史对文明的传承,转移到以历史学的方式终结历史上来。

显然,班固被文艺复兴的代价吓住了。他没有接着父亲班彪续《史记》跟着太史公走下去,而是走到《史记》的反面,对着《史记》大喝一声:到此为止!他在《汉书·司马迁传》中,用了《诗经·大雅》里的一句诗,来给太史公做个论定,曰:“‘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他用“明哲保身”的眼光,重新打量了一下太史公,这时,他就发现,原来太史公的历史观有那么多的问题:“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

对于这些问题,他不仅要指出,还要纠正,所以,他要找到问题的根源,而根源就在于要解决一个为谁写史的问题,这是历史观的首要问题,要首先考虑。

问题中,含有历史目的论。历史的目的,是历史本身,还是现实?是将现实看做历史的一部分,还是把现实当做历史的终结?这在中国思想史上形成了两条路线:一条是通史致用路线,通过历史的因果关系和发展趋势来看现实;另一条是通经致用路线,把现实放在天经地义的政治正确上来,以永恒的原则终结带有不确定性的兴衰历史。

历代王朝和帝王,都不想成为通史里的过客,都有个万世一系的抱负,都揣了个终结历史的企图。他们心中的愿景,要有人为他们提出,为他们描绘盛世蓝图,这样的人物,千年等一回。终于来了,他就是班固,要颠覆了太史公,让帝王来做主。

在王朝中国写史,是一种高危行业,不管你写文化中国,还是写一代王朝,都很危险。太史公写文化中国,被置于死地,按汉律,死罪可赎,或纳钱抵命,或刑余免死。太史公钱少,只能选择刑余。刑余,即宫刑,亦即阉割,这对于以大丈夫自命的男人,真可谓莫大耻辱。这样用刑,简直就是王权为他量身打造,其于文化中国,或有去势的提示作用。

新文艺的君子与名士

汉儒文艺复兴,表现出复古的趋势,掀起一股经学热潮,先以“今文经”回到孔子,指出孔子作《春秋》,定五经,是为汉家立法,再以“古文经”回到周公,其主旨,也是从孔子作《春秋》回到周公定《周礼》,从为汉家立法回到孔子之前的六经,同时,把六经作为历史来研读,所谓六经皆史,就是从教条式的通经致用转向了“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式的通史致用。

道家文艺复兴,则未向黄老回归,而是告别黄老,另辟老庄一路。

老庄一路,未落入天人感应的套路,它没去复古,既没有回到周孔,也没有回归黄老,而是回归自然,回到自我,从国家回到个体。

回归自然,就是回到天地之间的那个自然,那个自然同历史比起来,更加趋于无限,更为接近永恒。而历史,就是在自然的本体上,划分出人的时间和空间。

回到自我,也就是回到具有自我意识的人自身,自身出于自然,在争取对自然的自由即自然的束缚时超越了自然。因此,文化,不光表现为以自身为中心的文明的物化样式,更表现为以自我为导向的、人的精神状态的灵性或理性开显。这两者之间,要有制度安排,使它们结合起来。

国家,就是这样一个制度安排,是二者结合的最高形态。物化形式的人自身,在国家制度中,结成利益共同体,人的自我意识,也在国家观念中得到集中反映。

人的自我意识,从个体性发端,上升到普遍性,在普遍性中,个体性集合为国家意志,一旦个体性的上升受阻遭国家制度拒绝,被国家观念否定,人的自我意识即处于痛苦之中,故国家常以教化训导人的自我意识,使之服从国家观念,接受制度安排。然而,莫大之痛苦在于,当自我意识接受了国家观念的正当性训导,要全身心的投入到国家政治中去时,却发现王朝政治与国家观念往往两样,使之无所适从。

眼看着国家观念的正当性被国家政治的阴谋论取代,是坚持理念,还是听从实际?君子与小人之辨,即由此而生。儒家政治认为,君子代表国家观念的正当性,小人代表王朝政治的阴谋论,因为正当性来源于文化中国,所以,君子也就代表了文化中国的理想,而阴谋论则出自王朝中国的君主专制和家天下的企图,小人就代表了这一企图。如此看来,君子与小人的缠斗,就是文化中国与王朝中国的抗争,是个体在国家意志中的人格化表达。

君子政治文化被小人政治一而再的打压,使得君子政治人格也不断产生自我怀疑:为什么高尚的行动反而被认为是叛国之举?为什么爱国的动机反而成为压垮一代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样一问,历史就开始转型,从两汉问向魏晋,从君子问出名士。

如果说,清议是君子政治文化挥发,是君子政治人格矗立,那么清谈,则超越了君子政治文化的篱笆,推倒了君子政治人格的高墙,从君子人格转向了名士风范。

君子与名士,汉人与魏晋人,是两个时代人,更是两种人格类型,君子趋于政治,为经学塑造之人格范式,名士则反思,转入审美之域,为魏晋玄学引导人性风范。

君子人格是政治挂帅的,而名士风范则审美优先,先要淡化政治,不是轻描淡写的淡化,而是上纲上线的淡化,淡化到什么程度呢?也就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了。连“汤武”都被“非”了,“周孔”也被“薄”了,在政治文化中,还有什么比“汤武”和“周孔”更为重要呢?当然,同样重要的还有“尧舜”和“黄老”,但也被他们“别提了”。

魏晋人就是不一样,他们的榜样是老庄。从汉人的“黄老”里面,他们提取了老子,将他与逍遥游的庄子相结合,这样,他们的思想历程,就从无为而治的“黄老”走向回归自然的老庄了。从《老子》中,他们又发现了一个思想转变的关键词——“玄”,使他们的思想从政治正确的经学,转入审美优先的玄学,从名教回到了自然。魏晋名士清谈,其思想和语式,根本都在庄子,可以说,清谈是对庄子的一次文艺复兴。

而此前,黄老也好,周孔也罢,都是王权在倡导,国家在行动,都被体制化了和意识形态化了,可庄子兴起,则在体制和意识形态的门外,显然是个人在行动,是自我意识的自由表达,是王朝中国在汉末解体以后,文化中国摆脱王朝负担开始了新的自由表达。

文化中国的母体是远古的玉文化,本质里带有玉的审美属性,以文化认同立国。当它与王朝中国结合时,往往被一代王朝的主体性所屏蔽,而当王朝瓦解时,文化中国的本体性就显现出来了。王朝中国虽然国已不国,但无损于文化中国的边疆,这也就是东汉亡了中国仍在的原因。三国时期,中国分属三国,但依然具有统一性,这统一性,便由由文化中国提供。南北朝时期,用王朝的观点看,中国分裂为南北两个朝廷,可站在中国的立场上,中国还是统一的,因为中国还在,无非两个朝廷在争正统,在武力未能解决问题之前,正统性来自文化中国,一代王朝形成以后,国家的正统性就被王朝中国代表了。

所以,我们在中国历史上,能看到一个极为独特的现象,那就是,越是乱世,文化越发展,先秦诸子的思想标识,魏晋名士的人格风范,都是在王朝解体的乱世中确立的,它们是中国思想史上和文化史上两件最重要的东西:一件标志着人性解放,一件述说着人格独立。就如同欧洲历史上的悲剧,古希腊悲剧是人性的悲剧,而莎士比亚的悲剧则是人格悲剧,先秦诸子思想当可视为人性之悲剧,而魏晋名士风范,亦当以人格悲剧视之。

山水画:文化江山的标志

有宋一代,艺术上最闪耀的,便是中国山水画的兴起。尤其水墨山水的兴起,成为宋代中国文艺复兴的标志。欧洲文艺复兴从14世纪到17世纪,历时300多年,在回归古典的希腊人文传统中,开始文艺复兴运动,完成了整个西方世界向近代社会的转型。

放到人类文明史上来看,东西方不约而同,前后相随,或回归自然,或回归古典,各自的起点,皆始于绘画。

意大利人是幸运的,只要他们回一下头,眼界就立在了文明的高处,直接从曾孕育他们生长的古典时期的丰厚遗产中,汲取文艺复兴的思想资源。

回归自然,是中国文化的宿命,也是自由的第一个出口。山水画作为这个出口的标志,成为耕读社会理想国的图示。

王朝中国,有两次盛世崩盘,一次是汉,一次是唐,一旦王朝不行,国人就到文化的江山去,中国因而更新了发展空间,就会有相应的自由的款式出现。汉以后,三国纷争,五胡乱华,而晋人却“人与山川相映发”,产生了新的山水诗;唐以来,历经五代十国,王朝更迭,不变的是江山,因而又产生了文化江山的新样式——山水画。

王朝的江山靠不住,还有文化的江山可去,所谓回归自然,其实就是回到文化中国的自然形态——文化的江山去。如果说率先跑到山头上去写诗的谢灵运,成为了中国山水诗的第一人,大约过了500年之后,又有一人,接踵文学和思想的山水路径,再一次开始了进山运动,他就是荆浩,在山水画里建构了中国士人的山水精神。

走进山水画,这才发现,我们迈进了一个伟大时代的门槛。公元十世纪,艺术的独立之精神,在中国的绘画里萌芽了。

文艺复兴以来,人文主义的尺度指向个体解放,承担批判使命。而中国山水画,虽然与之同在一个人文关怀的界面上,皆在理想的、唯美的维度里传递审美救赎的能量,但“焦点式”与“散点化”的指向却不尽相同。中国山水画的笔墨效应,无法成为一把手术刀去解剖人性,但它可以成为桃花源里的一把锄头。

虽说理想国与桃花源,都有其乌托邦属性,但理想国所具有的现实批判性,是桃花源难以提供,也是山水画无法表达的。桃花源,并非国家形态,而是聚族而居在乎山水之间的边缘存在,它不是作为否定的力量横空出世,而是作为一种素朴的文明样式的美而存在,在现实的处境外做了新安排。它吸引人的,不是治国平天下的帝王将相的功业,也不是寄生于政治文化的才子佳人情怀,而是自由和美。它只对人以精神救赎,并自有其社会基础,此正因了所谓“山高皇帝远”,而有了在山水之间聚族而居的宗法社会,也就是在山水画中所描述的自然生活、诗意栖居的桃花源,展现了文化中国美丽生存的一面。

当是非难辨、善恶难分时,美,就成为人类精神的终极追求。中国山水画,在君主专制追求大一统的常态下,开启了审美救赎的自由一隙。一般来说,西方人有天堂可去,中国人则有江山可往;西方人画了多少天堂,中国人同样就画了多少山水。

我们不能因为历史上专制主义的强势,就无视人道在文化传统中争取生存空间的努力,就忽略人性在美的夹层中寻找独立之精神释放的渠道,尤其是在山水画里开拓文化的江山,才是自由之思想的一个好去处,是对文化中国的一次审美的救赎。

文艺复兴的宋样式

13世纪末开始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是回归人性的一面镜子。在以后的时代里,它成了艺术、文化以及社会品位的标准。用观赏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眼光,瞭望中国宋朝,同样看到了艺术贯穿于精神生活中的繁忙景象,在汴京、杭州,从12到13世纪,艺术带来人性解放。

公元13世纪末,在意大利半岛上,人们将可爱的世俗欲望,从教堂的顽石缝里悄然释放出来,竟然兴起了一场回归古典文艺复兴运动,回到古希腊。

“文艺复兴”有特定含义,它要摆脱中世纪神学束缚,在对希腊古典文化复兴中,回到两千多年前那个人性觉醒时代,那个被雅斯贝斯称作人类历史“轴心期”时代,那是古希腊哲人时代和中国诸子时代,“文艺复兴”就是回到那个时代从头再来。

日本学者内藤湖南认为,唐朝是中世纪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代开端。而宫崎市定也在其著作中,反复强调了宋代是东方的文艺复兴时代。他在《东洋的近世》一书中指出:中国宋代,实现了社会经济的跃进,都市的发达,知识的普及,与欧洲文艺复兴现象比较,应该理解为并行和等值的发展。其《中国史》也指出:一旦进入宋代,社会突然生机勃发,告诉我们中国的文艺复兴开始了。不光以文学、经济呼应古代复兴,而且在绘画上特别是山水画方面已经达到世界最高水平。由于宋代文明的刺激,欧洲文明向前发展了,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就走在了中国前面。他这样来解读“宋代文艺复兴”,表现了一种对世界文明史的可贵通识。

汤因比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中也说:蛮族被宋朝的中国文明所强烈吸引,除了自身采纳中国文明,他们还在自己统治的领土上传播了中国文明,而这些领土又从未纳入过中华帝国的版图。因而,中华帝国的收缩由于中国文明的扩张而得到了补偿。汤因比在这里指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对此,我们是这样认为的,“帝国的收缩”,那是王朝中国的事,“文明的扩张”,则是文化中国的事,而有宋一代,便是王朝中国的失败,是文化中国的胜利,宋代文艺复兴,可以说是文化中国胜利的标志。

费正清《中国新史》第四章“中国最伟大的时代:北宋与南宋”。他指出,这个时代的中国是欧洲的先驱,文明远远超前。作为文明“先驱”的中国,显然不是王朝中国,而是文化中国,而其所谓“先驱”当以文艺复兴视之。

北宋始于10世纪末,南宋终于13世纪末,算起来有300多年。

南宋为元所灭之时,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始。从人类历史的整体来看,宋代“近世”文艺复兴,或可视为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若非宋朝拖住了蒙古人的铁蹄,欧洲文艺复兴就无从谈起。终宋一朝,直至元世,王朝虽然失败,若以文明论之,就会发现,两宋盛世超乎想象,诸如民生与工艺、艺术与哲学、技术与商业无不灿然。

怎么说,宋代都是一个文教国家,而非战争国家;是市场社会,而非战场社会。宋代社会安定,经济富庶,文人为政,带来了复古主义的思潮。唐以来,文学复古运动尚未退场,王安石又提出了以《周礼》变法的政治复古主张,而宋徽宗师古更是推动宫廷上下在热衷礼器的古典主义法度的同时,又兴起了收藏古典的风尚,使古雅成为了绘画以及工艺美术的新潮流,使中华文明如青瓷开片般迸发出审美体验的洪峰,更在花鸟品位和诗意栖居的山水——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化的江山”的体认中达到最高峰。

文人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还可以回到民间书院自由讲学,政治只是人的一部分,此乃士人共识。士人之间可以政见不同,但必须坚守共同的道义,让超越政见的宽容之花开放,在苏东坡与王安石的彼此谅解中,浮动的是审美带给整个时代的优雅气息。

总之,无论“近世”的精神数据,还是“文艺复兴”的人性指标,它们都在审美里萌芽,这应该是一个好的历史时期。在一个好的历史时期进入一个好的文明里,宋人,如此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