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镜背后的元代多元化政策

柳展雄2022-01-29 16:44

(图源:IC Photo)

柳展雄/文

近年来国内出版界,引入了一些有关蒙古帝国和元朝的专著,比如杉山正明的《疾驰的草原征服者》(讲谈社“中国的历史”系列丛书)和约翰·曼的《成吉思汗与今日中国之形成》,最新的一本则是弗兰克·麦克林的《成吉思汗》。

这些著作的共同点是大力赞颂蒙古治理的多元化、全球化,认为草原民族并非没有文化的野蛮人。蒙古治下的和平是继罗马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之后,全世界一大繁荣盛世。一个商队装卸货物,从欧洲到元朝的首都大都仅需要二百七十天或者二百七十五天。一路上,平安无事,毫无惊险风波。

长年来中国古代史学者以汉化史观为主流,着重强调元代帝王学说汉语,学四书五经,高层蒙古人和色目人,沾染诗书礼教,会做汉诗。自开朝皇帝忽必烈之后,每位王储都有汉儒师傅教育,仁宗、顺帝等人雅好儒学,尤其是文宗,诗书画皆通。而新史学则偏重汗廷对伊斯兰、聂斯托利派(基督教的叙利亚分支,又称景教)的包容政策;传统史学强调泉州的贸易地位,而新史学把目光转向中亚和草原的商路;传统史学强调元曲和评弹文化,新史学则把笔墨放在色目人的文化输出上——西域、波斯文化传遍大江南北。

中国文明在伊朗

长期以来只接受汉化史观的读者,看到国外杉山正明等学者的新论后,顿时感到眼前耳目一新。有部分人甚至产生“皈依者狂热”,过度拔高元朝盛世,认为色目人比宋明儒生更擅长治国,中原的儒释道在国际上没有竞争力。

其实,文明的交流是正常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

在东亚,元朝重用波斯穆斯林,而在色目人的波斯老家,汉文化却占据重用的一席之地。

1252年大汗蒙哥委派胞弟旭烈兀率军出征西域诸国,蒙古军专门从华北汉地征调了一个千户的汉人部队。《世界征服者史》、《史集》、《世系汇编》等波斯文史料里均有记载。这支千户部队以炮手工匠为主,操作各种类型的炮,在蒙古攻打巴格达的围城战中,效犬马之劳,后来还参与了对叙利亚和埃及的战争。

跟随西征的汉人军民,在伊朗播种下了中原的大米,也播下了中原的艺术、天文历法。旭烈兀时代,波斯大学者纳昔剌丁·徒昔编定的天文表《伊利汗积尺》参考了东亚的历法,用波斯语拼写天干地支。

在旭烈兀西征后建立的伊尔汗国,生活着数量可观的汉人工匠。伊朗的窑洞里烧烤青花瓷,伊朗宫殿的建筑上,装饰有东方风格的龙、凤、牡丹图像,伊朗的细密画吸纳了宋元文人的工笔画,波斯的“黑笔”(专有名词,指专画鬼怪及肮脏疯癫的画家)与中国人龚开的《中山出游图》、《骏骨图》,颜辉的《钟馗雨夜出游图》的风格十分相似。

东亚文明在波斯中转后,远播海外,印度莫卧儿王朝阿克巴大帝在首都建造了瓷厅,用中国建筑风格的亭子,展览陈列大量中国瓷器。

伊尔汗国的高层要学习汉语、畏兀儿语,以便跟大都朝廷交流。到了旭烈兀的太孙合赞汗在位时,仍然在吸纳汉文化,他的王室教师巴黑失牙鲁黑是一个取了蒙古名字的汉人。合赞汗尚处于襁褓,就从奶妈那里熟悉汉语环境,奶妈的丈夫是个叫伊升(音译)的汉人,这跟今天北上广中产家庭教育孩子从小熟悉英语环境何其类似。

伊尔汗国跟元朝的交流往来,可以提个小细节。汗国后期的宰相速勒都司·出班(《元史》译作楚邦)把持朝政,架空大汗。他为了获取名分,行事名正言顺,于是向大都朝廷求册封,元朝给他封了个中国式称号“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颇有趣味。

元朝治理之紊乱

欧美学界对蒙古帝国的好评,并不稀奇。学界最前沿的那部分人,为了批判欧洲中心主义,把奥斯曼土耳其说成了多元化典范,征服者默罕默德和苏莱曼大帝开明包容,巴尔干的东正教徒宁愿投靠奥斯曼苏丹,也不接受罗马教廷的统治。

弗兰克·麦克林在著作《成吉思汗》中用同样的模板来赞美蒙古,汗廷的文化信仰政策极为宽松,允许外来宗教在本地自由传播。基督徒和穆斯林各路人马,纷纷为大汗效力。但这不过是分而治之的帝王术,成吉思汗及其后代在中原汉地任用色目人,在波斯阿拉伯却用汉人军队来实行占领,在金帐汗国又用穆斯林来打压俄罗斯本土民众。

在制度上,元朝杂用儒家和其他制度,管理起来异常混乱。税收系统名义上按照户等和田亩摊派来收,沿用宋金惯例,但是生长自草原的蒙古武士,对农业漠不关心,甚至一度打算把农地都变成牧场。

跟传统的重农抑商不同,元朝对正规的农业税没有积极性,这样,优点是促进了南方地区的荒田开发,稳定增长;缺点是加深了苛捐杂税,国家财政严重依赖副税,“国之所资,其利最广莫如盐”,自忽必烈到文宗天历年间,盐税增加20倍,茶税增加240倍,成为有史以来盐价最高的时期。

劝课农桑是儒家历来的信条,华北地区经历蒙金战争的兵火之后,农业衰退,农村凋敝,元朝政府对农事不管不问,不鼓励休养生息,结果到了政权快灭亡的时候,华北的人口耕地还不如金末。

元朝前期,传统儒家文治主义与新型赤字经济学(主要由阿合马和桑哥等色目人财政官员推行)的路线斗争极为激烈,到了兵刃相见的程度。

回纥人阿合马,担任平章政事兼制国用使。他精明能干又冷酷无情,为了增加国库收入,阿合马实行专卖制度、滥发纸钞,以通货膨胀的方式使民间财富缩水。虽然元朝的正税田赋低于历朝历代,但各种非正规临时的差役杂税层出不穷,底下官员中饱私囊,极尽搜刮之能事。武将王著联络僧人高和尚秘密行动,刺杀了阿合马,文臣们上奏阿合马派系贪赃枉法的事迹。尽管忽必烈抛弃了阿合马个人,却无法抛弃整个阿合马派系。只有赤字经济才能维持庞大的开支,忽必烈派兵二度远征日本,向四大汗国保持军事威慑,向东南亚扩展势力,都需要经费资金。

蒙古贵族趁着赋税财政制度的紊乱,浑水摸鱼。官员在食盐专卖中利益寻租,“胁户部令夺下四场引盐自为市”外藩商人与汉族内地商人,联合起来,做空市场抬高物价。于是出现了“贫极江南,富称塞北”(见叶子奇的《草木子·卷三上》)的奇景,原本富裕小康的江南,经过官方通货膨胀和商人欺诈的双重打击,逐渐贫困化。

学者蒙思明一针见血地指出,元代政治以粗疏放任为特征,朱元璋也曾说过“元氏昏乱,纪纲不立,主荒臣专”。

这种疏漏管理是蒙古上层三心两意导致的,统治阶级酗酒享乐,在入主中原之前,蒙古贵族就喜好饮酒。大汗贵由和窝阔台可汗,都因为酗酒而身体大损,窝阔台在一次打猎过程中,“进酒欢饮,极夜乃罢”,隔天就暴崩了。

其中最夸张的当属武宗,他还是皇太孙的时候,常年酗酒,连忽必烈也无法忍受。元世祖命令实行严格的戒酒医疗,但是伺候皇太孙的色目人找出一个钻空子的办法,他偷偷把酒用管子引入浴室,让皇太孙趁洗澡时解酒瘾。武宗登基后,没了管教,喝酒更猛,最终因长期酒精中毒,英年早逝,享年30岁。

蒙古权贵好酒之风横行,又懒得管司法行政财政等精细事务,用色目人白手套来管事。在这种粗放型政治中,汉族人士居然也能获得晋升机会,获得分一杯羹。

底层汉人学习蒙古语,《元史》记载,秦起宗“学书无从得纸”,父亲为他“削柳为简”;邹福“少时与人佣耕”是雇农出身。元代行政机构,上到朝廷的中书省、枢密院,下到地方县衙,都有怯里马赤(相当于翻译职位)。根据萧启庆先生《元代的通事与译史》,元朝的译职人员,汉人(不包括南人)能占到42.86%。更甚者,汉人掌握蒙古语言后,能入充宫廷近侍,位至宰相、枢密院使等大臣,顺帝朝权臣伯颜担心汉人,一度“禁汉人、南人不得习蒙古、色目文字”,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汉人做官的热情。甚至有汉人官迷心窍,把自己名字改为蒙古风格,改头换面,骗到了本该专属于蒙古人的达鲁花赤职位。

底层蒙古人的凄惨生活

元朝统治阶级的纸醉金迷,生活豪奢,而下层社会的蒙古人贫困潦倒,有的生活过得还不如汉人。

根据元朝军制:国防的备马置械,官府不出钱。战时打仗,平日操练,由军人自行负担,普通牧民的家用开销非常紧张。《元史》记载了一次军事演习,“辛亥,检核诸王兀鲁带部民贫无孳畜者三万七百二十四人,人月给米二斗五升”。亲王兀鲁带部三万多人,他们家里牛羊畜牧都没有,家徒四壁。

早在旭烈兀西征的时代,底层蒙古人就苦于兵役,牧民参军费用自理,有的卖掉家产,来凑足西征的交通费;有人为了躲避兵役南逃,跑去宋朝地盘。南宋主帅孟珙招降纳叛,招募南逃的蒙古、色目人,最终发展到屯田、成军,而旭烈兀一方,则为了补充兵力,征召华北汉人西征,攻打波斯。底层蒙古人投靠南宋,底层汉人跟着蒙古西征,历史充满了讽刺。

忽必烈上台后,同时开了两线战场,一条战线在南方,元朝攻灭南宋的最后阶段,汉文明史上悲壮的崖山时刻发生于此。另一条战线在西北,跟察合台、窝阔台汗国以及阿里不哥派系抢夺继承权。这场内战造成了空前的灾害,成吉思汗的后代自相残杀,从黑龙江到哈萨克大草原,战火摧残,民生凋敝。获得暂时性胜利的忽必烈下了一个诏书,把朝廷驻扎漠北的最高军政机构,命名为和林宣慰司都元帅府。历来汉人王朝对待少数民族用“宣慰”一词,忽必烈把这套用到自己人身上,可见其离心离德。

往后西北诸王不断滋事,明里发动边境战争,暗里策划宫廷政变,明枪暗箭,陆陆续续有六十年。

国防压力转嫁到底层蒙古人身上,驻扎在中原内地的牧民,要自备军需,赶赴西北前线,有的蒙古贫民因兵役而破产,把子女卖给汉人和南人为奴。“蒙古军在山东、河南者,往戍甘肃,跋涉万里,装具鞍马之资,皆其自办,每行必篙田产,甚则卖妻”。元朝宝宁寺水陆画里面有一副卖儿卖女图,里面出现各民族人物,其中就有典型蒙古人发饰和装束的。

在成吉思汗的时代,蒙古人出于对财富的渴望和对大汗的忠诚,南征北战。有的打下功业,成为宫廷权贵,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另外一些人勉强填饱肚皮,无法摆脱被盘剥的宿命。

元末红巾军起义时,不少蒙古牧民投靠效忠朱元璋。早前,一些蒙古部落从漠北迁到南方驻防,为国防养马,朱元璋起兵之地的淮右庐州马场中的蒙古人长期在中原生活,跟汉人在一起,有了感情。这些不满黑暗腐败统治的蒙古贫民,最终跟着明军把元顺帝打回戈壁沙漠。

弗兰克·麦克林的《成吉思汗》等新史学,盛赞蒙古帝国的文治武功,却忽视了底层蒙古人的艰辛。不仅被压迫民族受苦,普通蒙古人也是征服伟业的牺牲品。

由是观之,中国学界传统的汉本位史观固然有毛病,然而新史学也非十全十美,像杉山正明热衷于描述草原帝国的多元化、全球化,对于蒙古征服过程中的粗暴与治理不善轻描淡写,很难称得上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