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说到，海南求职败归后，我去找家科主任检讨和求助——我从裤兜里掏出准备好的报告递过去，说，我要辞职。

家科不假思索，脱口说道：“那会行啊！辞职……考研……为什么要辞职？

我说，时间太紧，我需要大段的时间复习。

家科又问，非辞职不可吗？

我说，既然考，就不能再三心二意，辞了职，就无路可退了。

沉思了一会儿，家科忽然笑了，说，哎，你这个身体最近怎么样？

我说，还可以。

家科还是笑着说道，怎么身体还可以呢？不是病得挺严重吗？

我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说我精神上病得很严重？也许吧……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

家科终于不笑了，说，这样，你身体不好，病了，从今天起请病假，一边好好养身体，一边复习功课，两不耽误。

原来如此。我默默起身，一时说不出感激的话，走出地委大院，才让眼泪流了出来。

过了一两个月，因为研究生考试报名的事，我回研究室见家科。他一见我进来，就说，我正要找你呢。

他的脸上是那种心事重重的表情，我不知到他要找我何事，感觉好像我又惹了什么麻烦。

你先说你找我有嘛事，功课复习得如何了？他问。

我故作轻松地说，早已经搬到衡水师专，找了一间学生宿舍住下，除了暖气不热，其他都好，尤其有几个师专老师也要考，几个人一块儿交流英语考试秘诀，一起猜政治题目，大家都有信心。现在到报名的时候了，需要单位开两封信，一封是同意我报考研究生……

这有什么问题啊？没有问题。家科说。

另一封是要证明我有考研究生的资格。我说。

怎么证明？家科问。

我没有本科学历，单位得证明我经过艰苦自学，具备了考研所需的同等学力。我解释说。

家科笑了一下，说，这还不容易嘛，同等学力，你早具备了吧。

接着，他收起笑容，声音放低说，你估计你能考上吗？

我见他满脸忧虑的表情，感觉凭空给他增加了负担，实在很惭愧。我安慰他说，据报道今年研究生考试形势跌入谷底，报名考研的本科生人数低于往年，许多专业的报名人数甚至都填不满招生名额。我报考的新闻类院校虽热度不减，但起码竞争的激烈程度没有增加。这也许是老天给我的机会。我在师专复习功课累了，就出去到校园外面的农田里走走。我经常对着天空把列祖列宗、各路神仙甚至上帝、佛祖全都呼唤一遍，求众神保佑我一举成功。所以，放心，我一定要成功。今年万一失利，明年接着考……

今年必须考上！家科忽然打断了我表决心的节奏，提高声调说。

我收住话头，心神不定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要说他想找我说的事了。他在那里把桌上的文件夹打开又合上，我则坐在他对面，左看看右看看，任由脑子在沉默气氛中慢慢变成一片乱糟糟的空白。

你今年必须考上。家科又说了一遍。我点了点头。

这个……领导们对你考研究生的看法不一致。这也正常。前段时间地委办公室讨论分房子的事，研究室这边应该轮到你了，有领导说，小胡很聪明的，他不是要考研究生吗？他一定能考上。他考上了研究生，就不需要地委的房子了，那就把他的房子分给研究生另外那位同志吧。那位同志工作安心，人也老实听话，刚从县里调上来，更需要房子……。说到这里，家科停住了。

可是……我觉得头蒙蒙的，但还是争辩了一句：他们怎么这么说？我还没考啊！我不一定会考上啊！我需要房子啊！

所以，我给你说，小胡！家科清了清嗓子，又打开文件夹，看了几秒钟，猛然抬头说，我扭转不了这个局势，你一定得考上。

等我拿到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研究生考试复试通知书的时候，那个主张不分给我房子的主任已经住院多时了。去看过他的研究室同事说，你抽时间去看看主任吧，他得的是癌，天天疼得大叫，有时疼得老喊你的名字。

我听得毛骨悚然，惊问：主任喊我的名字干什么？我刚回来上班，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同事知道分房子的事，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个年代，分房子是最大的事啊。那位同事苦笑道，主任问你的情况，我们告诉他说，你考上了，他显得很高兴，还说对不起你，多亏你考上了。

如果我没有考上呢？我愤愤地回了一句。

不要这样了，主任说你能考上，你不就考上了？要感谢主任。再说，他的日子不多了，你愿意他老喊你名字？同事很认真地说。

好吧。我说，我会去看他，给他报个喜。

古语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真的是一个都不能少。尤其在一个关键时刻，张新发秘书长，家科大哥，还有地委的机关党委书记（好像姓刘？）等同事，都果断地给了我支持，这让那年试图阻拦我赴京求学的人，再次无可奈何。如果非要说，一个中专生复习了几个月考上了研究生算是一桩小小的奇迹，那么这个奇迹，是那个年代，那座红砖楼，那些爱护我的家人、领导与同事，帮我一起缔造的。这个奇迹，也结束了我自1979年开启的长达十年的“高考之路”。从此戒掉考试！

1989年9月我去中国人民大学报到，在通往研究生宿舍的路上，走着走着，我突然自己笑出了声来。我想起了一位县长和我的对话。

县长说，小胡小胡你可以啊，研究生都能考上，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能耐。

我说，人不可貌相。

县长说，你不要变相夸自己啊，对了，你考上的是哪里的研究生？

我说，人大。

县长说，人大？人大也招研究生啊。你考上人大有什么了不起。明年我也考，我考政协！

【今年高考已结束，我的“高考之路”也暂告一段落吧】

胡洪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