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与额吉:因为爱,所以爱

黑梅2022-10-10 11:52

黑梅/文

由尔冬升执导的民族情感大片《海的尽头是草原》,在与《哥,你好》《独行月球》等喜剧电影争分中秋档电影票房的大战中,拿下了口碑,赚足了眼泪,赢得了社会效益。

该片取材于“三千孤儿入内蒙”的真实事件,是一个关于孩子,关于额吉,关于草原的故事:从1959年到1963年,内蒙古先后接收了约3000名来自上海及周边地区的孤儿,是安置“上海孤儿”最多的省份。这段悲壮凄婉的往事,催生了很多优秀的文艺作品,从上世纪90年代起,为此所创作的电视剧、电影、舞台剧、话剧、以及图书、绘画……数不胜数。

导演尔冬升毫无悬念地用字幕为我打开了《海的尽头是草原》这部电影,和宁才导演的《额吉》,彭军导演的《海林都》等几部同题材影视,用了同款打开方式。当看到银幕上出现运送上海孤儿的火车在原野穿行,车里的孩子哭的哭闹的闹时,我揣测接下来会有一个发烧的孩子,会有保育员忙碌的身影……果然!“三千孤儿入内蒙”能成为母题,被反复创作出文艺作品,是因为这个故事已被人们接受并认可,大爱值得反复歌颂,但如何追寻新角度,是创作者应该思考的问题。同题材创作不能老坛灌新酒,不能大同小异,要另辟蹊径,要有新元素让人眼前一亮。

好在尔冬升没让我失望。影片用了让我如坐针毡的近半个小时后终于透过宏大的背景,把镜头对准平凡的个体,将国家民族认同的叙事任务内化成家庭伦理,家国情怀被落在草原母亲那句轻描淡写的口头禅——“huerhei”。这句口头禅,虽然在演员变口时被弱化了一些含义,但我却因此而认领了主创团队对这片土地的敬畏与善意。

huerhei是蒙古语,最接近的汉语翻译是“可怜的”,但却不是“可怜的”,它的真实意思与“可怜的”差了10个“悲悯”的距离。而且,在不同的语境中,huerhei有着不同的意义。蒙古人看到刚出生的孩子说huerhei,是“怜爱的”“可爱的”意思,是对新生命的祝福;看到有人离去,也会说huerhei,是惋惜和遗憾的意思,是对离去的这个人一辈子的总结和肯定。

影片中,马苏扮演的萨仁娜多次说到huerhei。第一次用时,萨仁娜还是一位年轻的额吉,看到这么小就离开父母、行单影只的杜思珩,蕴藏在她身体的母性因子瞬间泛滥,“huerhei”脱口而出。这是一个母亲发自内心对弱小生命的担忧,那时的杜思珩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小草,命运带给她的恐慌让她不得不过早地穿上盔甲,与全世界为敌。

huerhei在影片中最后一次出现时,萨仁娜已是百岁老人,当她听到杜思珩生母去世的消息时再次感叹,她说:“huer-hei,我们并未见过,但我们共同抚养了一个女儿。她把这么美好的孩子交给我,让我做她的母亲……”此时的萨仁娜是和善的、坦荡的。杜思珩也年近花甲,她正以为了救她而被流沙夺走生命的哥哥那木罕之名,幸福地生活在草原上。

从huerhei第一次出现到最后一次出现,萨仁娜完成了从“个体额吉”到“草原母亲”的形象塑造,杜思珩也完成了与世界、与他人、与自己的和解。

老年萨仁娜的那句huerhei,让众人瞬间泪眼朦胧,这句看似普通的台词,包含了草原上的酸甜苦辣,是承受,是接纳,也是悲欢离合,它让我想到了辽阔的草原,想到绵延不绝的爱……

海海

huerhei在影片《海的尽头是草原》中的作用,很像电影《额吉》中琪琪格玛口中那句minihu,minihu翻译成汉语是:“我的孩子”,是草原上的女人对孩子的统称。《额吉》的主角是那个叫雨声的上海孤儿,是额吉琪琪格玛口中的minihu。

这部影片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多次出现的一个镜头:梦境中,男孩锡林夫(雨声)站在苹果树下仰头祈祷,树上挂满果实,系着蓝色的飘带。苹果和苹果树对锡林夫具有特殊的意义:他还叫雨生的时候,生母骗他说去买苹果,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他由此得了梦游的怪病,经常梦到母亲、梦到苹果。当锡林夫回到上海,见到亲生父母,一家三口围着一筐苹果,默默地吃,谁也没有说话,母亲在低声抽泣,他们在咀嚼苹果的同时,也在咀嚼自己的命运。

锡林夫走出梦魇成长为真正的牧民,是额吉的言传身教。额吉给被押解的老喇嘛送去一杯水的善举,在锡林夫的心里种下善良。当队长想重新分配锡林夫和妹妹锡林高娃的领养家庭,琪琪格玛卸掉牛车,抡起扁担阻拦。队长说:这是国家的孩子。她把孩子护在身后,大声说:现在他们是我的孩子。此举在锡林夫心里种下的是担当。

丈夫离世后,琪琪格玛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没有丝毫抱怨,锡林夫看在眼里,在心里种下坚韧。面对锡林高娃的亲生母亲,琪琪格玛藏起自己的爱,将鲜奶洒向天空为养女祈福,这又在锡林夫心里种下了豁达。

当锡林夫上学时因为琪琪格玛与喇嘛划不清界限而遭到不公平时,琪琪格玛又说锡林夫是国家的孩子,不应该被她牵连。此时,锡林呼终于由衷地说“我是你的孩子”,完成了对这片土地和这个额吉的情感认同。

小男孩儿、苹果树以及广袤的天地这个特定情感场景,与现实中额吉的爱相呼应,观众与之共情,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与额吉合声:minihu——

在草原上,牛奶是女人挤的,羊圈是女人打扫的,孩子是女人带大的。但你却很难记住她们具体的名字,因为她们被统称为——额吉。她们勤劳、善良,隐忍,她们崇尚生命,认为每个生灵都有活的权利,额吉的怀抱不仅仅属于自己的孩子,也属于别人的孩子,此外还可以接纳一只羔羊、一峰骆驼,一朵花,一棵草甚至是一匹狼。

有专家说《海的尽头是草原》故事中有哲学味道,男主角陈宝国的扮演者杜思涵寻亲的过程,是从生命的终点走向生命的原点;而他寻找的人物是孪生妹妹杜思珩,也可以理解为他在寻找他自己。

“哲学味道”这个观点我是接受的。《海的尽头是草原》和《额吉》《海林都》一样,都选择用古老的民歌把故事推向哲学高度。

《额吉》选择的《劝奶歌》,只有简单的三个音节,没有一句语义明确的歌词,但从额吉的口中唱出来,母驼听懂了,万物听懂了,它像魔咒一样超度了孤儿们破碎的心。《海林都》选择的《摇篮曲》,但保育院被狼群围困时,老额吉饱含着母性情怀的旋律和音色,让狼群转身离开。《海的尽头是草原》选择的是《天上的风》,是一首充满哲思古老民歌,歌中唱道:

天上的风啊飘忽不定

生命的躯体不会永恒

长生的水呀有谁品尝

让我们珍惜此刻的时光

寥寥数句,就把一辈子都想不通的“惜缘,随缘,珍爱生命”唱明白了。

有人说,《海的尽头是草原》以“成长”主题为核心,建立起了一套较复杂的共同体叙事。其实,所有的电影都关乎人物成长。如果这部影片讲述的就是一个生在上海、活在草原的女孩,追随额吉成为额吉的故事。那《额吉》讲述的就是一个生在上海,活在草原的男孩,在额吉言传身教的感召下,成为男子汉的故事。

相对于《海的尽头是草原》和《额吉》,电影《海林都》找到一条相对新鲜又相对简单的叙事形式,就是大量运用老歌。观众耳熟能详的《敖包相会》《北京的金山上》《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等歌曲,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快就将观众带入故事。

影片从两个方面展开叙事。一方面是从童娅和南方这两个上海孤儿被接纳、被抚养,一方面是对草原由天然拒斥到半拒斥半接受,再到最后全部接受的认同过程。两条线随着叙事的需要交替出现,提出并解答了爱谁、谁在爱、为什么爱、以及怎样爱等一系列问题。

片中的童娅(即萨仁)是个漂亮伶俐的小姑娘,父母被打成右派后,收养人怕受牵连,将童娅送进了孤儿院。“我是坏人的孩子”——这样的恐惧让她失声,来到草原后一直不说话。新婚的阿柔娜领养了她,视如己出,让她渐渐打开心结,当阿柔娜因为乌兰牧骑的工作要离开她时,童娅突然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出来“妈妈”。清脆的童声延宕在绿绿的草原上,震惊了所有人的心,像一个持续的主音将“爱之歌”唱响。

片中的南方(即巴根那)是个倔犟的孩子,他因为“我有妈妈”而拒绝被收养,后因一句智慧的“那你就收养奶奶吧”而与多兰奶奶结缘,在莫尔根老师的细心教导下慢慢成长。几年后,莫尔根惨遭批斗命在旦夕,南方不顾一切为恩师求医……这就是草原孕育出来的“国家的孩子”,慈爱和正义早已在身体里生根发芽。

影片的最后,阿柔娜怀孕了,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在伴随两个上海孩子的岁月中,自己成长为母亲。

《额吉》《海林都》《海的尽头是草原》三部电影,都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大是大非的矛盾。在艺术效果上,三部片子都在追求一种诗化的风格和含蓄的意境,大量的运用空镜头、摇镜头,将草原的万种风情展露无遗,行走的白云,辽阔的草场,以及用悲凉沧桑的马头琴做背景音乐……

导演们都想把美景与含蓄的意境结合在一起,形成一条文化反思的艺术渠道,希望观众在音画的联想中,感悟草原上的人们的生存智慧,感悟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相处哲学。

于是,三部片子同样选择了马以及学习马术的设计。在《额吉》中,儿子在赛马上摔下来,父亲再次把他扶上马背,说:若不这样摔下来几次,很难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海林都》的片尾,当得知阿柔娜怀孕,男主与马共舞,表达自己的喜悦。《海的尽头是草原》,则用一匹马的灵性来推进故事发展。同时,三部片子都选择了婚丧嫁娶中的颂赞,选择了嘎拉哈这个道具……

所不同的呢?是调性。

《额吉》像长子,草原是它的家,它轻车熟路;《海林都》像孩子,草原在给它生长的力量;《海的尽头是草原》则像游子,见过了外面的世界,对草原即亲近又陌生。就故事而言,《额吉》说的是海上孤儿与草原母亲;《海林都》说的是上海孤儿与乌兰牧骑;《海的尽头是草原》说的是上海哥哥来草原寻亲。

但无论如何,“三千孤儿入内蒙”的故事,依然还停留在内蒙古,对草原来说,这是一个传递大爱的故事,但对于上海来说,则是一段疼痛的伤疤,我们反复诉说这段故事,会让故事的另一方——上海怎么想?

《额吉》的导演宁才曾这样说:他采访过上海孤儿,也采访过草原母亲,他不认为这是件什么值得宣扬的事。如果一个人养孤儿是善良,两三个人都养是巧合的善良。但是一个民族把3000个孤儿从很远的地方接到身边来,在自己也并不是宽裕的情况下养活他们,就是一个民族内心深处对生命的在意。

就像其中一位草原母亲说的:孩子们需要一个妈妈,我又很想收养他们,我很想成为他们的妈妈,然后就这样了。我觉的这种自然而然是值得我们歌颂的,这种“对生命的在意”是值得我们歌颂的。

所以我在想,关于“三千孤儿入内蒙”这段历史,我们已经拍了这么多歌颂“人间大爱”的故事,是不是应该再拍一部与与上海、与全世界都有关的电影,歌颂一下那种——不动声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