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的传奇与日常

杜欣欣2023-04-04 01:05

杜欣欣/文

离开列城,本可直下马拉利城(Manali),但担心司机太疲劳,就留宿于拉霍尔-斯匹蒂的首府凯龙。岂知凯龙出发不久又遇到滑坡,打破了我从此踏上坦途的预期。坐等清理滑坡,我开始流鼻血,胃也很不舒服。我一边担心会不会又要腹泻,一边庆幸留宿凯龙。再摸摸脸颊,皮肤已被晒得非常粗燥,那是印藏高原的馈赠。

山路一直向东南,眼前就是罗谭隘口(RohtangPass)。这里是唐僧时代的生死界,因而也被称为“骨骸隘口”。

1884年4月,英国人荣赫鹏(FrancisYounghusband)曾翻越此山口。那时他18岁,正在英国驻印度军队里当差。正是这次翻越,他证实了自己的体能,为其后来的远东和中亚探险奠定了基础。19世纪末,为了争夺中亚的战略控制,英国和俄国曾展开所谓的“大博弈”。双方都向喜马拉雅山区派遣军队和间谍,荣赫鹏也参与其中。1903年,荣赫鹏被任命为西藏边境委员会主席,随后就领导了1903-1904年英国远征西藏。远征最初的理由,是为解决锡金西藏边界争端,最终入侵了西藏。1904年,在前往江孜的途中,荣赫鹏的队伍遭遇藏人抵抗。面对挥舞着锄头、剑和燧发枪的僧侣,荣赫鹏的队伍大开杀戒,死者甚众。荣赫鹏因探险经历和著作被授予爵位,还担任了英国地理协会首任主席。虽然其入侵西藏被后人严厉批评,但其一生仍在某种程度成为传奇。上个世纪以来,有关荣赫鹏的书籍出版过好几本,其中一本为帕垂克·法兰西(PatrickFrench)所著。

上世纪90年代初,为追寻传主的足迹,帕垂克·法兰西也翻越了罗谭隘口。荣赫鹏的时代没有公路,而帕垂克来时是三月,公路还未开放。虽然帕垂克搭上一辆车,但那车子显然是违规行驶在冰冻的山路上。后来因遭遇冰堆,乘客只能弃车徒步。在翻越山口之前,荣赫鹏和帕垂克都吃了印度面包和青鱼罐头,在山顶上,他们又都遭遇皓雪冽风。荣赫鹏写道:“那是我见过的最冷冽的寒风。”而帕垂克的记忆是:“风声包围了我们,像海涛一样。”今天,我来到罗谭隘口。虽然有风,但天气晴好,我们很轻松地就翻了过去。

翻过隘口,气候随海拔降低而变得温润。野花,森林,河流,漫坡的羊群,景色越来越美。这里虽是印度的休闲度假地,但看不到旅馆。山坡上有骑马骑牦牛的项目,再往下走,又看到有人在玩滑翔伞。那张开的伞面随着库鲁山谷的风飘动着,好似仙女的红裙。

库鲁位于喜马偕尔邦的中心,气候温暖,土地肥沃。漫山遍野疯长着大麻,空气中弥漫着这种植物特有的气味。印度是大麻的原生地,使用大麻的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三世纪。库鲁谷地又有“HollySmoke”之称,我想所谓Holly大约出自印度大神湿婆大麻的崇拜。

虽然大麻在印度仍属非法,但因印度教仪式中使用它,所以在瓦拉纳西那样的宗教城市,用户依然可到官营的商店购买。在类似大壶节的盛大宗教节日里,经常可以闻到大麻烟的味道。在大麻合法化之前,欧美一些国家的游客也曾为寻大麻而到访库鲁。司机听说我没见过野生大麻,就下车采了一支给我。他又摘下一些细叶小茎放在手心里揉,揉着揉着就揉出黑色粉末。这些黑色粉末就是大麻的树脂,由树脂做成的大麻浓缩物完全不像传统的烟卷,却像巧克力条或巧克力豆。被禁的植物总具有很强的诱惑力,否则就没有伊甸园的故事了。那些“巧克力豆”令我好奇,我请求道:“到库鲁城就去买点大麻吧。”众人道:“那需要特别的渠道,好像你到陌生的城市去找妓女,哪能那么明目张胆!

我对这一带的地理不甚清楚,只知道跟随比亚斯河(Beas)已经走了很久。这条河发源于罗谭山口,流过喜马偕尔邦的中心区域,向西南流过马利拉城和曼迪城,最终流入旁遮普邦,在那里与萨特拉季河相遇。虽然比亚斯河在北印度并不算大河,但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曾扎帐于这条河边。安营三天之后,他的将士们依然拒绝前行,于是比亚斯河就成为战神抵达地球最东端的界河。

比亚斯河带我们进入马拉利城。这座城似乎只有一条街,街上又主要是吃食和披肩商店。因为列城的水可能混有寄生虫,我去药店买驱虫药。药店内非常干净,这是富裕的标志之一。街道因小雨而泥泞,但也相当干净。街上走着一些外国游客和朝圣者,可多数店家似乎无事可做。这里糕点看着比列城的好吃,但披肩的花色却远远不及。在荣赫鹏时代,一条印度北方妇女用的兰蒲尔大方巾(Rampur)只要6卢比,到了帕垂克时代,方巾的价格提高了百倍。这种家庭手工织造的方巾每条长达12英尺,厚如毛毯,荣赫鹏说他几次去喜马拉雅山旅行都带着它。在去列城的路上,我也买了一条,确实非常保暖。

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我走进一家标着“旁遮普炸鸡”的饭店。点了炸鸡和烤羊肉,可惜除了面包之外,肉菜都不好吃,这也印证了我一贯的观点:一般印度人不会烧肉。快出城时经过一个当地人市场,我才意识到能吃肉的那条街是为游客的“涉外”街道,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

自马拉利出来,我们去纳加(Nag-gar)镇住宿。纳加曾是库鲁古国的首府,据说历史长达1400多年。我们住的旅馆正是库鲁王的城堡,初建于15世纪。整座建筑以厚木砖石混搭而成,据说没有一颗钉子。二楼四面都有阳台,窗棱、阳台护栏还细细地刻了日轮或葵花的图案。阳台的一面可远眺谷地,另一面则可近观村景—–村中坐落着一座小小的印度教石头庙宇,有人正背对着我站在那里祭拜。城堡的院内也有一座小小的神殿,一只黑羊在柳树下走来走去,据说它就是明天的牺牲。

次日,我们出城堡上山。在大麻的香气和绿荫下走着,不久就来到一处花园。沿小径再走到一间房屋前,只 见 门 楣 写 着 “Roerich ArtGallery”。他是谁呀?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呢。

看了介绍,才知屋主是俄国人尼古拉·罗里奇(NicholasRoerich1874-1947)。此人生于圣彼得堡的贵族世家,自彼得大帝时代起,其家族成员就在政府中担任要职。尼古拉本人是画家、作家(出版了30本书)、探险家,还从事科学研究。1917年二月革命后,他与马克西姆·高尔基等参与了“高尔基委员会”及其后续组织艺术联盟。罗里奇重视俄罗斯的文化遗产,而非意识形态和政党政治,发起并推动文化运动/世界文化遗产保护,他曾多次获诺贝尔和平奖的提名。罗里奇之妻海伦也是家世渊远,其祖父就是那个打败拿破仑的库图佐夫。在纽约曼哈顿,罗里奇也有一座博物馆,有意思的是他的姓氏之意就是富人、名人。

这栋房屋原为罗里奇的故居,上世纪90年代被印度政府辟为纪念馆。馆内挂满了尼古拉的画作,题材多取自喜马拉雅山和中亚地区。还有一些老照片,比如罗里奇与尼赫鲁和少女时代的英迪拉甘地的合影,其子媳与戈尔巴乔夫夫妇的合影等。馆中唯一的俄国元素是玻璃柜中的套娃和东正教堂模型。尼古拉曾两次深入中亚和喜马拉雅山,我猜或许其探险与19世纪末俄英“大博弈”有关。寻着这条线索,又进一步了解罗里奇是个非常复杂的人。

因十月革命后的不宽容,罗里奇流亡欧美数年,这多少解释了那本“日瓦格医生”为何摆在最显眼的地方。然而海伦是神秘主义者,极为信奉藏传佛教。在印度藏传佛教圣人的影响下,罗里奇开始信奉佛陀式共产主义,也不再反对布尔什维克,据说在“大博弈”中曾为俄国收集英国的情报。罗里奇曾于1925年启动了西藏探险,为此他还到苏联驻柏林大使馆请求资助和保护。虽然所得有限,但他的探险队依然前行。两年后,罗里奇的探险队被西藏当局拘留了五个月,探险队员中5人死亡。大约1928年,探险队获准离开西藏,他们来到印度定居。

罗里奇最开始居住于大吉岭。后来搬到纳加镇,并在此终老。因其子会说20几种亚洲语言,罗里奇很快就获得了当地人的好感。据说一家寺院的喇嘛因罗里奇右脸颊上的有痣图案,甚至认为这个俄国人是五世达赖喇嘛的化身。

早年,罗里奇曾浓墨重彩地画过俄国的山河和百姓,画风颇似列宾。到印度之后,不知是东方宗教还是自然题材的影响,其画风变得简洁,色彩变得鲜明,更具有宗教含义。然而,我并不很欣赏他后来的画作,反倒觉得其家世八卦更有说头(先鄙视一下自己的低级趣味)。

罗里奇的儿子斯韦托拉斯夫(1904-1993)也是画家,但似乎没有很多作品。此人在西孟加拉邦拥有一座大种植园,还娶了宝莱坞电影演员蒂维卡·拉尼(DevikaRani)为妻。这位蒂维卡也非等闲之辈,她是泰戈尔的曾侄孙,年轻时曾在伦敦学戏剧、音乐、建筑和艺术设计。当她在伦敦的纺织品艺术作坊工作时,偶遇知名编剧,后被其说服成为电影演员。蒂维卡成功地演过一些电影,其中一部因反种姓制度而最为知名。她还与首任丈夫成立了电影出品公司,堪称宝来坞之前辈。后来她与一位男主角私奔,又被丈夫追回,可谓人生如戏。这间纪念馆陈列着若干罗里奇父子为她的画像。据说嫁给斯韦托拉斯夫时,她已年近四十,画像上的她一袭艳黄沙丽,依然十分美丽。

罗里奇的花园里种满了百合、玫瑰、绣球和无花果。后院大树下摆了一个石雕阵。阵中有人,有神,有马,有人骑马,神或人都穿戴得郑重其事,额上也都点了朱砂红痣。这些人马守护着最上面的那个小石雕——看起来像湿婆。湿婆的黑石雕并不怎么好看,守护者却雕得身形拙朴,面容天真,令人回首不已。

离开纳加,经过曼迪城。曼迪是继西姆拉之后喜马偕尔邦的第二大城市,城中相当热闹。比起平原城市,印度北方的山城总是比较舒适清洁。印度物产丰富,很多蔬菜与中国南方相同,当地还产柿子,黄橙橙地挂在树梢上,犹如灯笼。因为是日本引种,印度人称之为“日本果”。如果说萨特拉季河是一条红河,那么比亚斯就是一条绿河。夹岸青山望不尽,山中常见庙宇。曼迪城被称为山中的瓦拉纳西,据说庙宇比恒河边的瓦拉纳西还多。公路边常有神位,神位前又总有供品。我们的司机还是见庙就停,见神即拜。看到他背对着我,匍匐在地,我总想笑。可转念一想,他连玛尼堆都不放过,这一路上没出事还真说不准靠的是哪一拜呢。

我们驶过雷瓦湖,据传说,当地公主与莲花生互生爱慕,公主的父亲因担心他们相爱会污染皇室血统要求他们自焚,而自焚的火焰化作了雷瓦湖。再次弯上山路。一辆小车慢慢驶过,我数了一下,车里坐了5个大人,3个孩子,车门上还吊了4个成年人,后箱盖开着,那里坐着两个孩子和一只山羊。下山后,视野逐渐开阔。竹林,芭蕉林,晚稻已经扬穗,真像四川盆地。虽然沿途的房屋相当简陋,但却给人以绿色和富足的感觉。上上下下,又不知转了几个弯,再次与大河相遇,再次上山,最后停在一户人家前,这就是我们司机的家了。

司机的家是四世同堂,91岁的曾祖母,祖父母,儿子儿媳和孙儿们。司机是长子,因种地难以活命就到德里开车。他在德里过得十分俭省,绝大部分工资都寄回来,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他的情形颇似中国的民工,而他的三个儿子类似留守儿童。我们来到司机夫妇的卧室,房里有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张类似沙发的长椅,虽然都很简陋,但能看出都是娶亲时置办的,至今还是家中最像样的家具。墙上挂着一张司机和妻子的彩照,听说那是生了老二之后才有机会有能力拍摄合影。我们被让到沙发上就坐,长辈和孩子们都坐在双人床上。司机的弟媳拿来一块新毛巾,倒水让我们洗手。他们又是倒茶,又是拿饼干,显然是在招待贵客。

环顾四周,家中无书,但有一份印地语的报纸。茶几下放了一本英文的生物课本,我拿着课本与孩子们聊天。印度的孩子只要完成12年级都可以上大学,但司机的大儿子因物理数学成绩差而被高中淘汰。Daksh问了他一些简单的智力问题,三个儿子答得都不对,他们的堂妹却答对了。那个女孩极为羞涩,但感觉比男孩聪明。因为政府修路征地使这家的耕地变少,司机的儿子们将来也难以靠土地生活。司机的长子已经17岁了,以后怎么办呢?司机说,让他学开车吧。我有点悲哀,如果这家的男孩没有一个能接受高等教育,日后全家很难改变处境。

晚饭端上了,Capatti(烙饼),Malpuri(油饼),自产的黄瓜,自产的酸奶,咖哩鸡,啤酒。司机很骄傲地说都是自己媳妇做的,这样的饭显然是招待贵客的。客人、司机还有老父亲上桌。司机边喝啤酒边吃,我猜这是他一路上吃得最痛快的一顿饭。我感觉不仅是饭菜合口,还因为他是这里的主人。印度的种姓制度还是相当根深蒂固的,低种姓的人仍然注意谨守本分。一路上,即使同行人不在意,即使是住帐篷,司机也尽量避免与高种姓的住在一起。在列城住招待所时,司机自动不与我们同桌,而去厨房吃饭。

我们要离开了,老祖母一再挽留,并请我留宿她家。我们已经定了附近林场的招待所,于是全家人起身相送。司机的父亲和弟弟挤进车里,最小的孙子也挤上来,看得出他最得祖父的宠爱。祖父上车后,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显然没坐过吉普车。孙女和媳妇们自知没份儿,就站在门口向我们招手道别。

次日凌晨,我还半睡半醒,看林人敲门送来早茶。早茶是柴火烧出来的,带着浓烈的木香。喝过早茶不久,司机就到了。他顺手递给我一罐滚烫的牛奶,那是他家自产的,老祖母清晨起来挤奶,又特地为我烧煮带来。

(作者现居美国亚特兰大。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