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的多元化是怎么失败的

柳展雄2023-06-21 21:39

柳展雄

1894年,高加索山脉风云变幻,当地的土耳其和库尔德部落,与基督教亚美尼亚人之间长久积累的恩怨爆发,震惊世界的亚美尼亚大屠杀拉开序幕。据当时的欧洲报纸估计约,30万亚美尼亚人罹难;今天看来这个数字偏高,遇害者应当在3万左右。

1839年以来,苏丹发起名为坦齐马特的渐进改良(Tanzimat,土耳其语意为“变革”),到了1876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正式写入了宪法。然而,奥斯曼中央政府无力解决族群矛盾,最终改革以失败告终,高加索的族群冲突也持续至今。《帝国的伙伴》由土耳其学者阿里·亚伊哲奥卢写作,他曾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随后在普林斯顿大学希腊研究中心做博士后研究。亚伊哲奥卢采用了一批被英语世界历史学家所忽视的土耳其文献,获得了更开阔的视角。在此之前诺曼·斯通的《土耳其简史》以及卡罗琳·芬克尔的《奥斯曼帝国》,也都是佳作。

忆往昔黄金时代

在默罕默德二世和苏莱曼大帝的时代,奥斯曼以开放包融而闻名。历代苏丹不断颁发秦孝公式《求贤令》,招募欧洲的工匠,有一技之长者诚心归顺都不会受亏待。默罕默德二世消灭东罗马的时候,摧毁君士坦丁堡城墙的乌尔班巨炮,便由一位匈牙利工程师建造并且命名。通过聘用基督徒客卿攻打他们的基督教家园,土耳其成功地复制了秦灭六国的模式。

任何一个进步派史学家叙述1453年君士坦丁堡沦陷事件,都要强调屠城过后,苏丹容许拜占庭遗民信仰风俗一切照旧,而且以同时期的西班牙排外事例作为对比。1492年天主教双王收复国土后驱逐异教徒,30万摩尔人、12万犹太人背井离乡,其中部分移民渡海东进,获得托普卡帕宫(奥斯曼皇宫,相当于中国的紫禁城)的收留。

高门(SublimePorte,奥斯曼宰相的办公大楼,因四面高墙而得名)实行一种特殊的兵役制,从南欧巴尔干乡村征募幼童,经过选拔的男孩们入宫培训,练习射箭骑马,成年后担任总督将军职务。这些幼童前途远大,以致于基督徒父母争相贿赂征兵处,恳求把自己的儿子列入兵役名册。

一时之间,奥斯曼辖下的巴尔干一派各族融合的景象:希腊人模仿阿尔巴尼亚的装束打扮,达尔马提亚低地的婚姻市场上,漂亮姑娘宁可嫁给土耳其人,也不会嫁给高地牧羊穷小子。17世纪的前线士兵如果碰到投缘的俘虏会尽力营救,两人同吃同住,互相喝一碗对方的血,不顾背景出身义结金兰。

在统治政策上,高门并不鼓励基督徒改宗,五百年里朝廷只有两次(1517年、1647年)认真考虑过改宗事宜。实际上用不着行政强迫,民众主动皈依还来不及。在这种氛围下,不仅两大宗教互相融合,宗教内部之间也出现了和平,由来已久的逊尼派和什叶派之争,在奥斯曼时期大大平息。巴尔干地区的东正教和天主教共用一座教堂,参加彼此的礼拜。

按照通常的说法,奥斯曼在默罕默德二世和苏莱曼大帝的时代包容开明,帝制晚期趋于封闭保守,所以没落。这种说法低估了政治的复杂性,17、18世纪,高门的求贤政策没有中止,西欧的俊才源源不断地输入,外聘人员里最著名的是老毛奇——那位与俾斯麦齐名的德国统一缔造者。

而且坦齐马特运动兴起后,亚美尼亚人、犹太人等少数族裔进一步获得了解放,以往学校等公共部门只对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开放,1856年《胡马云诏书》(IslahatFermani)公布,各族一律平等,人头税取消,公立学校和行政机关全部向少数族裔敞开大门。而牛津一直到1854年才允许非国教信仰的学生入校,剑桥则是1864年。

老办法处理不了新问题

那么,为什么奥斯曼帝国越改革情况反而越糟糕呢?为什么亚美尼亚人、犹太人与中心的离心力越来越大?原因在于,苏丹试图用老一套来治理新时代。

同一项措施在旧帝国是合理的,在现代主权国家却可能不妥。英国人赫德担任晚清海关总税务司的时候,民族主义者忿忿不平,斥责帝国主义侵犯中国的主权。但真论起来,同治皇帝不过是效法了康熙年间启用汤若望的先例,无可厚非。

苏丹任用外籍官员基于同一逻辑。委内瑞拉人拉斐尔·德·诺嘉莱斯获得赏识,指挥官军平定亚美尼亚人起义。德国人奥托·利曼·冯·桑德斯的官位更高,历任陆军总监、陆军第一集团军总司令等职位,一战期间参与多次重大战役的谋划。

  前现代社会不知民族为何物,如果问一个保加利亚农民他属于哪个民族,他只会回答,我是基督徒。伊斯坦布尔实行一种名为称之为米勒特(Millet)的管理模式,社群高度自治,米勒特的划分按教派而非族群。但是,到了十八十九世纪,这种帝王术逐渐失灵了。法国大革命唤醒了民族主义利精神,它代替上帝,成为凡人新的崇拜对象。

希腊是奥斯曼天朝上国体系破裂的第一道口子。希腊的民族主义者受西欧启蒙理性的教育,不关心乃至敌视东正教,因此米勒特制度完全不管用。

1821年希腊爆发大规模暴动,成功脱离了伊斯坦布尔中央,获得民族独立。值得注意的是,独立派的影响范围仅占希腊的一半,在独立战争中,有240万希腊臣民留在土耳其版图内,依旧效忠于苏丹。而奥斯曼苏丹的处置,没有妥善稳固民心。东正教牧首格里高利五世是个保皇党,然而苏丹以他的弟弟参加了叛乱为理由,处死了格里高利五世。

1822年奥斯曼军队攻占希腊的希奥岛,残忍杀害平民两万多人,《自由引导人民》的创作者德拉克洛瓦描绘了该事件。奥斯曼统治者自认为没有过错,就算穆斯林发动起义,他们也照样严惩不误,闹事的基督徒当受处罚,忠顺的基督徒当受奖励。

这样的做法,从统治者的角度来说,或许没错。在安纳托利亚高原曾发生过杰拉里叛乱,破产的突厥采邑骑兵不满朝廷,举事造反。中央的官军强力镇压,面对土耳其同胞丝毫不手软。

然而,在民族主义的时代,希奥岛事件则肯定要被国际社会视为种族屠杀。后来的亚美尼亚屠杀中,奥斯曼帝国再次踏进了同一个坑里——1894年库尔德部落大开杀戒,西方社会一致认定在,高门即便不是幕后元凶,至少也是消极不作为。但根据诺曼·斯通的《土耳其简史》考证,暴行的破坏程度其实遭到夸大:事发省区的几个总督确实袖手旁观,但另有一些官员竭力遏制冲突,派兵驻守保护亚美尼亚人的居民区、店铺。

在位的阿卜杜拉·哈米德二世,是典型的老大心态——可以给少数族裔自主空间,但不允许他们伸手要言论自由、民主选举等现代公民权利。亚美尼亚大屠杀中,他一面训诫库尔德酋长,不得伤害有经人;另一面告诉亚美尼亚人,没有君父的卵翼,你们这群没有武德的民族早就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消亡。

假设宽宏大度的苏莱曼再世,恐怕也会采取这种息事宁人的态度,但外族却不想再当忠顺子民。帝王用人不疑、不问出身,跟现代的多元文化是两码事,唐太宗任用藩将,亦出自于“天下英雄尽入吾彀”的私心。在传统帝国统治模式中,希腊人等少数族裔享有的是金丝笼中的自由,他们不准持有武器,教堂不能盖得比清真寺高,向穆斯林传播福音更是大罪。某个希腊官员蒙受君恩,从而荣华富贵,无助于整个希腊民族的独立解放。老毛奇就说得很清楚:“土耳其人毫不犹豫地承认欧洲人在科学、技术、财富、胆量和气力等方面都比他们的民族强,但是,他们不会因此把法兰克人摆在同自己平等的地位。”

众叛亲离,奥斯曼灭亡

坦齐马特改革虽然给了被统治民族更多自由权利,客观上却加深了民族隔阂。

由于文化上的亲缘性,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希腊人比穆斯林更早穿上西服,戴上礼帽。通晓欧洲语言的基督教族群,获取西方先进技术后,迅速主导国内工商业。

伊斯坦布尔40家现代化私人银行,刨开欧洲英法合资的,其余全由帝国境内的基督徒开办,全国银行业112位高管中仅有1个土耳其人。基督徒开厂,土族人打工;基督徒放高利贷,土族人欠债,变成穷光蛋,族群差异和阶级斗争捆在一起。同时期的奥斯曼政府,试图用最低的成本(赋予公民权)招抚异族,来达到最大的成果(笼络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等少数族裔,保障国土完整),结果没能从根源上平息族群矛盾。

更糟糕的是,坦泽马特改革没能得到欧美支持。1908年7月,土耳其精英阶层发动政变,驱逐了专制的哈米德二世,重启改革进程。没预料到,邻邦把本国的内部震荡当作扩张良机。兵变发生不久,10月5日奥匈帝国策动保加利亚行省宣布脱离伊斯坦布尔,第二天奥匈宣布占领波黑,希腊驻军克里特岛。改革者原本相信,议会民主是文明制度,一旦赶走专制的苏丹,便能获得西方文明国家的尊重,然而英法对奥匈的侵略并没有给出强硬的制裁。

以恩维尔帕夏为首脑的新政府于是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变各族平等为土族优先政策,在各地的法院、公立学校强制使用土耳其语。宪政刚重启的议会席位分配得很公平:犹太人4席、斯拉夫人10席、亚美尼亚14席、希腊人26席、阿拉伯人60席。在宽容政策被废弃后,土族占据国会147个席位,足以通过任何有利于自己的法案。

同时,突厥化政策不仅伤害了犹太人和基督徒族群,还疏远了库尔德、阿拉伯穆斯林教友。恩维尔帕夏奉行开明专制主义,他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捧着《古兰经》,另一只手摘下妇女的面纱、捣碎蓄奴制的枷锁。反教权主义(an-ticlericalism)触及到阿拉伯酋长的利益:沙特存在根深蒂固的奴隶贸易,而埃及、伊拉克和阿拉伯半岛的西化精英虽然支持恩维尔的开明措施,但不支持他的突厥化政策。一番操作下来,在阿拉伯地区,无论是城市西化派,还是传统部落酋长,都不支持伊斯坦布尔。

第二次巴尔干战争以来,各地分离主义的进程加速,1925年哈里发被废,旧帝制灰飞烟灭,忠于苏丹的库尔德部遭到凯末尔的无情镇压。穆斯林兄弟背离,小亚细亚以外的国土全部丢走。不过这也不奇怪,宪制更完善的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都躲不过覆灭的悲剧,遑论奥斯曼。认清形势的土耳其精英阶层,自愿降格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一员。

自攻占君士坦丁堡,众苏丹统治六百余年大体秉政尚宽,可是旧制度无法适应新形势。恃武者灭,恃文者亡,近代以降朝廷恩威并施,用尽各种方法也无法挽回败局。

不过相比沙皇的灭门灾祸,奥斯曼苏丹幸运得多。1908年政变后,被恩维尔帕夏穆罕拥上宝座的穆罕默德六世是个虚君,当一战结束帝国分崩离析,君王也就失去作用,自动下台;好在他是虚君,没参与制定突厥化政策,不用为此负责。

享国六百余年的奥斯曼王室,也算有个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