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影式批评

周泽雄2023-11-23 15:08

周泽雄/文 这是一种让我常有生理反感的批评方式,它在欧美世界几乎杳无影踪,在吾国文苑却层出不穷。

批评之道与侠客之道相通,推崇单打独斗。“人多力量大”、“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之类格言,无法指导文人写作。人类史上几乎所有杰作,署名都是一个人,而那些署上俩名字的,往往意味着过程中出现了让人遗憾的事,比如曹雪芹和高鹗。

所谓合影式批评,我指一种不恰当的搬救兵。明明是两人之间一对一的批评,批评者却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试图表明:不是我一个人在批评你,而是——比方说——鲁迅先生和我一起在痛斥你;你的文章岂只惹恼了我,还冒犯了神明在上的鲁迅。站在被批评者角度,一股莫名冤屈就可能骤然袭来,因为,他凭什么断定,鲁迅先生一定站在他一边?就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想请动鲁迅老爷子为你助阵?而站在批评者角度,他明摆着试图制造一个价廉物美的战果:自己正与鲁迅先生比肩而立,像一对同仇敌忾的战友,共同面对着令他们或愤慨或失望的丑恶现象。至于我,一个旁观者,只是发现这位批评者试图与鲁迅先生进行一次跨时空的合影,以便嫁接出一张我们在中国不少公园里都见过的雕塑,好像恩格斯和马克思站在一起,共同指点着人类江山。——这当儿,我的礼貌心只要松弛一寸,即可能在嘴角上撇出些许鄙夷。

批评,也就是用自以为正确的观点,去评价自以为高明或错误的观点。这还不够,为达此目的,作者还得借助尽可能正确的方式。几乎所有在我眼里属于“左道”的批评,都不会在“自以为正确”上出现动摇,不,他们永远自以为正确,他们缺少的,乃是捍卫正确的能力,唯其如此,才频频借助各类旁门左道,以求一逞。结果,他们得到的,往往是一种懦弱的正确。再没有一种正确,比“合影式批评”更为懦弱了。

针对一个观点或现象,作者不是据实批评,据理驳斥,而是用一种借力打力法,通过把对方归类成某种已被前贤批驳过的东西,从中渔利。该渔利还兼一举两得之效:既省去了相对复杂的说明举证,又能让对方遭到重创。试想,一旦你把某种观点或某类人物说成鲁迅早已痛捣过的对象,那原本专属鲁迅一人的深刻和雄辩,便像一种高人法力那样注入了批评者的文本,令这种批评顿现旱地拔葱之势,而鲁迅为人公认的能耐,也好像免去了作者的举证之劳。似乎,你若要与作者论理,就得先去与鲁迅过招。对于批评者来说,他等于猎获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优势,至于那位可怜的被批评者,却可能未战先怯,为自己平白无故地惹上了鲁迅大人,大感冤枉。早年看电影《冰山上的来客》,记住了一句台词:“她(指女特务假古兰丹姆)的眼睛后面好像还有一双眼睛。”这也正是合影式批评的左道之处:它迫使被批评者面对另一双额外的眼睛,该眼睛的能量,差不多是鬼见愁的。所以,当我见到一些批评者动辄就说某人属于鲁迅笔下的“二花脸”、“帮闲”,我在情绪最平静的时候,也会感叹一声:真没劲。

对于一心想把别人的观点当成指路明灯的人,如果只是写写日记,在斗室里培养一缕“浩然之气”,我断然不敢存丝毫非议。一旦他越过此限,试图把前贤语录当成“风月宝鉴”来耍弄,以期让对方现出某种过于不堪的原形,就不仅低劣,还迹近“左道”了。我们知道早年的红卫兵小将,论战时都喜欢先行搬出领袖语录。这可以理解,既然他们除了震慑对方,还渴望打倒对方,最好再踏上一脚,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如此凶险的居心,当然需要如此辣手的手段来配套了,祭出照妖镜战术,不为无故。而出现在媒体上的寻常批评,则不必出此下策。

合影式批评,也可能用于颂赞:作者以无所顾忌的姿态赞美一位公认的天才,该天才是如此伟大,以至可以承领任何肉麻的颂赞而全无愧色,结果,似乎作者用的谀词越是肉麻,他越有希望证明自己配得上充当该天才的知音。不过我还是觉得,这种方式还是单独留给上帝吧,理由在于,他因此得出的结论,毕竟有“懦弱的正确”之嫌,而正确一旦显得懦弱,就与“左道”夹缠不清了。

2008年3月27日

(《望文号脉》,作者周泽雄,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定价:3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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