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俠|还是最喜欢林妹妹

胡洪侠夜书房2024-03-16 14:30

胡洪侠夜书房

现在网上书商卖书,常常捆绑销售。那天我见到一个“红楼梦组合”,动了心,下了单,今天书到了,一翻之下,有些失望。

“红楼梦组合”共有“红书”三种:

一,台湾世界书局版《红楼梦》上下两册,1952年2月初版,2006年2月2版。封底广告文字自称“本书版本由国学大师杨家骆主编,广集校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又说“本书是独一无二的程高本之足本,完整珍贵为坊间一般标点本所不及”。实则不过是程甲本的标点整理本而已,1952年时或许很有阅读价值,今日只能说版本平平了。我下此单,原也不是冲它而去:我早已不喜欢程甲程乙了。

二,秦一民《红楼梦饮食谱》,台北大地出版社2008年1月版。《红楼梦》里的吃吃喝喝不仅仅是吃吃喝喝,书里写得有趣,我看得也有趣,但我对真刀真锅地做一桌红楼梦宴席并不感兴趣,盖因那已经不属于文学阅读的范畴了。所以,若不是“捆绑销售”,我断不会买这类书。书前有魏绍昌先生写于1987年9月17日的序,今天读来,开头一段文字倒也算一则趣闻:

《漫畫世界》半月刊今年(一九八七年)第十五期刊出了一幅韓尚義所作的《上海的夏天》,畫面上是一位婦女在浴盆中洗澡,雙手卻伸出水面,捧著一本《紅樓夢》讀得出神,不禁掉下了幾滴淚珠。這幅漫畫針對當前社會上盛行的「紅樓熱」作了異常生動的形象化刻畫,很能引起大家的興趣。我認為如果在畫面上再添上一架電風扇在吹動降溫,或者在浴盆邊有幾瓢吃剩的西瓜,就更能點明炎夏的氣候。標題可以改為《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因為這次熱潮是從今年五月至七月由北京和香港一起播放《紅樓夢》電視連續劇開始的,所以不只只是在上海,同時在全國各地以及海外也都掀起了紅樓熱。
魏绍昌《红楼梦饮食谱·序》,台北大地版,2008

三,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台北联经版。这才是我真正想买的。店家介绍时语焉不详,看封面书影我猜想这一定是此书1978年初版本的新印本或再版本。封面设计沿袭旧版,一眼看上去我即有下单付款的冲动。虽说买此书却要陪买另外两种三册,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认了。

其实我已经有《红楼梦的两个世界》1987年的印本。也正是因为已有已读,对此书的感情与其他没有或未读的书相比肯定不同。有此感情在胸,书店书摊上再遇到此书,就难以抑制一买再买的冲动。再说,时隔多年,再版再印,或许增补了新内容也未可知。

可是,我失算了。这本标明“2017年11月2版”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和我读过的1987印本相比,除版权页部分内容与时俱进之外,其他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衣裳颜色新鲜了一些而已。

但我也认了。夜书房有两本余英时先生名著《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也不过分。两本书的印刷时间虽相隔三十年,但旧书不老,新书常青,正可见出一本书的生命力之旺盛。

那本旧版,记得我是在1993年深圳荔枝节书市上买到的,书后还歪歪斜斜盖着一个“深圳书市购书留念”的纪念章。与这本书的相遇,使得深圳在我心目中的魅力有增。那时我刚来深圳不满一年,欲长居此地,我还需要不断找新的理由鼓舞自己。《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给我提供了几条:原来,在深圳经常可以买到港台版书,包括旧书;原来港台版旧书在深圳如此便宜;虽说红尘滚滚,书声弱弱,但也有好处:余英时的书也会流通到市场上。现在看来这些念头都是自作多情的小心思。后来的经验一再证明,而且必将继续证明,这几条理由完全不能成立。

大概因为读这本书让我想起自己初读《红楼梦》的情景,我于是写了一篇《初登红楼》,发在1994年8月15日的深圳商报上——

张爱玲8岁时就开始读《红楼梦》了。以后的岁月中,每隔三四年,她就把《红楼梦》从头到尾再读一遍。她自己说,她的熟读《红楼梦》,都到了“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的程度。以己度人,张爱玲40年代就认为,大多数人于一生之中总看过好几遍《红楼梦》。

其实她错了。40年代时,中国的大多数人还不怎么识字,《红楼梦》这样的书不可能都读过几遍;即使在今天,大多数人认得几个字了,但真正读过几遍《红楼梦》的又有多少呢?不过,说大多数人都知道《红楼梦》倒是真的。《红楼梦》太有名了,说书人讲,电影演,电视拍,戏剧舞台上南腔北调的名伶们都在唱,结果就使得不读《红楼梦》照样能把林妹妹、宝姐姐谈得头头是道,也使得许多人误以为已经把这本名著读过了:“要不,怎么会什么都知道呢?”

越是名著,我们读到的机会越多;机会越多,通读一遍的可能性就越小。我们都认为名著是该读的,但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往往被那些不怎么该读的东西“偷”了去。众多的名著经典,满脸灰尘,长久地在书架上寂寞,冷冷地嘲笑着我们的阅读。而我们呢,总会在某个晚上略带歉意地看它们一眼,心中许愿一有时间就把它们饱读一遍,好象对着旧日的情人海誓山盟,答应会早早与她成就好事。谁知道,天一亮,如云如潮、似花似玉的报纸、杂志、流行读物、畅销书籍就把我们的心七拉八扯地带走了。魂兮归来,又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

说来惭愧,大约到了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才算把《红楼梦》读了一遍,比别人不知迟了多少。而把《红楼梦》买到手,却要比读完的时间早了10来年。那些年中,多次发宏愿要精研细读,要记笔记、写体会;但每次只读完前几回,“宏愿”就不知被什么事给“拦劫”了,结果是上册已翻得污旧破损,中、下册却一直崭新如初。

想起来初登红楼也是寂寞所致。那年,在省城一家新闻单位实习。故乡虽不在天边,但也绝没在眼前,有家自然归不得;学校远在京城,想白天晚上几个相知凑一块穷侃神聊也是不可能;实习单位人生地疏,家家户户的灯光只照家人,不照过客;而省城也实在太不现代,晚上一过9点,满城的墨黑把路灯逼得都没有了光亮……那时就买了一种近人点评本的《红楼梦》,于是开始一阶一阶地登“红楼”。

那真是难忘的几天。一个人缩在一间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一会哭一会笑;肚里增了几种“柔肠”,脑中添了几分空灵;似懂非懂的“好了歌”,亦悲亦喜的宝黛情,五脏俱全的荣国府,遍游不尽的大观园——以往耳熟能详的人事情景,此刻才活蹦乱跳起来;它们填满了我的寂寞,却掏空了我的心事……读完后发现,“听”名著与读名著真的是一个歉收,一个丰收,年景大为不同。听多了评论家的“导读”,一旦真读起来,便觉得自己走的不一定就是他们指引的路;自己的这条路,得多也罢,失多也罢,好在是自己用真性情踏出来的,终究不能算误入歧途。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最让我动情的倒不是什么“宝兄弟”、“林妹妹”、“宝姐姐”,竟是那个入了“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首页、心比天高、风流灵巧的晴雯。在我心目中,“俏丫环抱屈夭风流”一回中宝玉、晴雯话别一段是《红楼梦》中最精彩的血泪文字,绝不亚于“苦绛珠魂归离恨天”黛玉气绝一节。专家们不会同意这一点,但这又关专家们什么事呢?我们读书是为别人读的么?初登红楼,险象环生,殊多惊心动魄之事。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多情公子流着泪问: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芙蓉女儿呜咽道: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今日既已担了虚名,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

三十年前的这篇文字今晚重读一遍,大部分内容我都认,唯有一条:多年之后,再论起黛玉、晴雯,我不会再说晴雯最让我动情了:我还是最喜欢林妹妹。

胡洪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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