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关注
2025-05-27 19:23
据说保加利亚是世界上最悲伤的地方。为什么呢?请注意,本文旨在评论一部情感充沛的小说,但首先要谈谈经济。
这个结论来自《经济学人》2010年圣诞特刊发表的文章《富裕、贫困和保加利亚》,文中提到一些关于收入与幸福感的研究。各国的生活满意度之间差异巨大,排名靠前的都是发达国家,排名靠后的绝大多数是非洲国家。研究很复杂,往往涉及难以定量的神秘因素。西欧和北美的幸福感大致比较接近,但格外悲观的葡萄牙人是个例外;收入水平同等(标准是能买到质量和数量一致的物品或服务,学名是“购买力平价”)的前提下,中国香港没有丹麦开心;拉丁美洲人蛮开心,苏联解体出来的国家就明显悲观。
经过一番比较,保加利亚被评为了“世界上最悲伤的地方”。很大程度上由这篇文章激发,保加利亚作家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写出了自己的第二部小说《悲伤的物理学》。他对“世界上最悲伤的地方”念念不忘。
《悲伤的物理学》
[保加利亚] 格奥尔格·戈斯波丁诺夫| 著
陈瑛| 译
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10月
保加利亚究竟拥有怎样的面貌?曾经的足球强国?前苏联卫星国?一个曾经敢于抗衡拜占庭、奥斯曼的勇士?
小说临近尾声,经过一番对基本粒子物理学的阐述,“悲伤的物理学”这个再重要不过的词汇出现了。为了说明这本小说多么像百科全书,我们要再一次偏航去物理学的水面——一切物质都由粒子组成。照戈斯波丁诺夫的总结,我们观察量子,它才成为粒子,否则就是分散的、可能不被注意的波。我们不知道波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里一切皆有可能。当它们发现正在被我们观看,就马上变得与我们的预期一样。微观层面如此,讨论存在与真实也是这样,和是否受到观察有关系。
观察者又是谁呢?书里这样延伸开:“除了上帝的眼睛,我们能把其他东西也纳入进来吗?人类的眼睛也能算作可维持这个世界的特别之物吗?蜗牛、猫或者紫罗兰的眼睛也能算进来吗?”我还是我吗?小说可能是自传吗?这些讨论可能持续很久,但它们并不比一缕忧伤或一丝阳光更有意义。
对尚未发生之事的憧憬
小说中“悲伤”的原文是“tuga”,它对于保加利亚和戈斯波丁诺夫,如同“呼愁”之于土耳其和帕慕克。他赋予tuga更微妙的意义:“一种对尚未发生之事的憧憬……一种突然意识到生命正悄悄溜走,某些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感觉,原因有一大串——个人、地理、政治。”
这种悲伤就像气体。“自身没有体积和形状,而是依存于其所在的容器或者空间的形状和体积……有时候,一种莫名的悲伤向我猛扑过来,而这种悲伤似乎并不属于我……一些地方在某一个世纪是悲伤的,另一些地方在另一个世纪是悲伤的。”
小说有一段非常幽默的设想:如果从大马林鱼的角度去写《老人与海》怎么样?本书认定,与老人和大海战斗的大马林鱼同样充满着悲剧性。
“归根到底,整个故事中为生命和死亡而战的就是英雄。老人讲述的是一个与衰老抗争的故事。鱼要讲述的是关于死亡的故事。鱼嘴里的故事是它鲜血淋漓,被啃光了肉,但反抗不止,直至死去。一条马林鱼可以被消灭,却又是不可战胜的。”
还比如另一处对悲伤的描述:“他们再带我去自然博物馆的时候,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就是整个动物园的动物一夜之间被屠杀了,被制成了标本并运到这里。”像滨口龙介电影《邪恶不存在》里的气氛,大自然默默地观察着世界,人好像知道了什么,但还是失神般走向下一个命运转折点。
所以,小说从弥诺陶洛斯——迷宫中的隐居者写起。
传说中,弥诺陶洛斯的意思是“弥诺斯的牛”。克里特国王弥诺斯违背与海神波塞冬的约定,他的妻子、太阳神赫利俄斯之女帕西法厄因此为波塞冬迷惑,爱上了克里特公牛并生下牛人不分的怪物。神话的另一种讲法是,怪物乃是帕西法厄与波塞冬所生。
弥诺斯修建了巨大的地下迷宫囚禁弥诺陶洛斯。弥诺陶洛斯平常吃犯人,战败国雅典还要定期进贡童男童女给他充饥。雅典王子忒修斯决心杀死弥诺陶洛斯,弥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爱上了他,送给他线团以标记路线。忒修斯大功告成,返回雅典途中抛弃了阿里阿德涅。后文是,忒修斯忘记按约定把船的黑帆换为白帆,他的父亲以为儿子死去,遂跳海自杀。
故事本身就是一座迷宫,人与神的关系错综复杂,一遍又一遍的讲述中永远有情节遗失或萌芽。阿里阿德涅的命运就有若干说法:她遭到抛弃后自缢身亡,她与酒神狄俄尼索斯结婚,她死于分娩……有人说忒修斯也是波塞冬的儿子,那么他说不定杀害了同父异母的兄弟。神话的真相不仅有一个,重要的是故事被讲下去。
说回弥诺陶洛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认定他“半人半牛”;但丁和维吉尔面对他时显得无所畏惧;毕加索曾戴上牛头模型,摆出弥诺陶洛斯造型,大概要表现体壮如牛;科塔萨尔、博尔赫斯等文学前辈一再重述他的生平。
弥诺陶洛斯从来都是失语的。他的故事模糊、变形、面目全非,最终成为隐喻。我们如果舍弃人类中心视角,无名的马林鱼就能获得永恒。在《悲伤的物理学》中,作者就将弥诺陶洛斯与说了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山鲁佐德变为了同路人。
历史仍旧是新闻
小说开始于熙熙攘攘的集市。“我”生于1968年,可以轻易进入别人记忆的“移情病患者”。“我”看到了爷爷的记忆,看到爷爷在集市上遇见了牛头人身的怪家伙,据说是从希腊远道而来的12岁的“弥诺陶洛斯”。
在爷爷的记忆中,“我”看到弥诺陶洛斯完全不凶恶,相反还那么忧郁。爷爷听到的是集市说书人的新版神话,弥诺陶洛斯一下成为忧伤的化身。“那是任何动物都不会有的一种忧伤。”
从遥远的神话开始,小说在无边的诗意中御风而行,俯瞰世界的爱与悲伤。《悲伤的物理学》里众声喧哗,分担若干线索,一边漫游一边喃喃自语。读者很难条分缕析地弄清每句话的来源。边界模糊,叙述就别开生面。还记得物理学吗?谁观察、谁讲故事都极重要,像移情病,自己终究要把悲伤投射到千千万万的事物上面。
时间顺序不重要了,“我”在记忆的长河里漂流。随着离开集市,“我”迅速转到爷爷3岁时的莫名遇险经历。下面是姑奶奶的记忆,“我”才知道爷爷险些被曾祖母遗弃。战时生活太艰难了,记忆又多么破碎……从私情、家族到国族,从传奇、隐伤到悲痛,记忆终于凝结成历史,造就了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地方”。
2023年,作者戈斯波丁诺夫的第三部小说《时间庇护所》成为首部获得国际布克奖的保加利亚语小说。时间庇护所是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营造的舒适区,使他们以为正生活在生命中最有安全感的年代。小说的开头是:“就是这样,主题是回忆。”小说捕捉到当代世界的真实状况:种种民族主义、保守主义在伪造历史;英国脱欧、“让美国再次伟大”等种种非理性怀旧泛滥不绝。
这是戈斯波丁诺夫一直思考的问题。庇护所的创立者高斯廷在《悲伤的物理学》就曾出现过。“我”与高斯廷同行,却无从了解这个隐秘的漂流者,他也许就是时间本身。而当“我”老去,了解世界的移情随之衰减,重点就转移到如何保留过去的记忆。
时间庇护所引发的社会怀旧潮如同大型真人秀,或是楚门的世界。各国纷纷选择自己的高光岁月,德国是1980年代,瑞典是1970年代。保加利亚人则产生了分歧,有人选择战胜奥斯曼帝国的光辉岁月,有人选择社会主义时代,整个社会成了混搭的马戏团。
《悲伤的物理学》当中,“我”的旧友买下小城,市民成为演员来表演往日生活,连秘密警察都高度还原。重演的过去越发真伪莫辨,表演和现实、回忆和虚构,从哪一刻开始无法区分?“一个社会遗忘得越多,就越有人生产、贩卖伪造的记忆,填充那些由遗忘腾出的空白。”戈斯波丁诺夫总结得有趣:“历史仍旧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