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君度 诸君可知，司马迁如何写出“通古今之变”的不朽名篇《史记》？据他自己说，年少时遍游大江南北，调查古代遗迹和传说故事——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实地考察，才能有对历史洞彻的了解。2024年10月，我参加了单位组织的西北考察之行。虽非司马迁式的周游历览，但在短短8天的行程里，乘火车穿过沙漠，坐飞机翻越雪山，漫步于汉代长城下，到访西安、宝鸡、兰州、敦煌、武威这五个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市，寻觅伟大的历史遗迹，周秦汉唐。“西北行记”系列是记录，也是一次邀请，欢迎诸君携诗酒书剑，随我开启这场穿越古今的壮游！

晨雨初霁，黄土高原的村庄静谧如画。麦苗破土，绿影绵延，仿佛三千年前周人眼中的沃野。

从杨凌南站开到周原遗址差不多一小时。清晨时分，坐在颠簸的车厢内，没睡醒的队友们纷纷趁机补觉，我困意全无，兴致颇高地用地图软件查看现在经过的位置。

确切的来说，我们已经进入周原了。周原遗址并非一个孤立的地点，按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界碑划定的范围，它东到扶风许家河，西到眉麟公路，北到岐山脚下，南到扶风的纸白、岐山的范家营，总面积约33平方公里。公元前12世纪到前8世纪，这里是一片完整平坦的肥沃土地，不仅气候温和，植被茂密，而且北倚岐山，南临渭水，东滨漆水，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

周原遗址所在位置 图源：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周原西周都城范围 图源：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公元前12世纪末，周人的祖先从豳（bīn）地——今陕西旬邑、彬州一带南下迁居于此，营建城郭都邑，开展农业和畜牧业，周族扎根于兹土，逐渐壮大。以后虽有周文王、武王迁都丰、镐，周公营建东都洛阳，但周原作为周人祖庙所在，每年的重大祭祀活动还回到老家进行。

宝鸡周原博物院门口的“国保”碑

周人的家园无疑就在这里，而对今天的人来说，我们的家园又在何方？我的思绪回到了昨天在万米高空上的那场谈话。我从背包里取出《周原》捧读起来，这本小书介绍20世纪的周原考古成果，图文并茂，与本次考察的路线又很有关系，神思便很快“至于岐下”了。邻座一位穿黑衬衫、戴细框眼镜的先生忽然指着书问：“你是要去周原吗？这在我们家那边，我是宝鸡的。”

闲谈之中，他热情地向我推荐起宝鸡的几个遗址和博物馆，比如凤翔雍城遗址和秦公大墓，“可惜的很，我在西安上班，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不然可以好好给你介绍介绍。”社会高速发展的当下，许多人与这位先生经历相似，逢年过节总要回老家看看。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甚至那些远居海外的华人、华侨，令他们魂牵梦绕的，也总是记忆里的家园。

泥土、田园、屋宇、村落、祖先的坟茔，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何以培育出中国人眷恋故土的文化基因？在平行的时空里，年复一年，我们和周人都在延续回乡访旧祭祖的古老习俗。从家族树的大宗上分出由近及远的亲缘关系，编织起与生俱来的人际网络。推己及人，和而不同的周礼，影响着每位炎黄子孙的言行举止。周的家园，或许也是华夏文明的家园。

家园对个体，乃至对民族的意义，在于它伴随着我们的成长历程，形塑了我们有关世界的最初认识。生在巴山蜀水间，我所认识的家园是外祖父和舅舅们亲手夯筑的场院，是农人挥洒汗水、收获喜悦的稻田。“周原膴（wǔ）膴，菫荼如饴。”肥沃的周原上万物生长，野菜味道甘甜如蜜糖，辛勤建造，努力耕耘，这便是周人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行其野，芃（péng）芃其麦。”三千多年过去了，汽车穿行在岐山下的沃土之上，麦子依然在这里生根、发芽、茂盛。此刻我们即将走近的，是一个关于家园的故事。

周，从何处来？

“周”，甲骨文写作，本象田中种植农作物之形，周代金文作，在下面加上“口”形指事符。周朝因农业兴盛，因此用之为国名，将后稷尊奉为他们的始祖。古代中国以农业为立国之本，“社稷”就是“国家”的代名词，社为土神，后稷为谷神，无论哪朝哪代，皇帝都要举行重大祭祀向这两位神祇祈求丰收。

后稷本名叫“弃”，其母有邰氏（古国名，在今陕西武功镇，靠近杨陵区）的女子姜嫄，在郊野踩到一个巨大脚印，由此感应受孕，生下一子。因觉蹊跷，姜嫄便想将他丢弃，先扔在小巷，可牛马都避开不踩；又丢到山林，恰遇有人伐木；最后丢在寒冰上，却有飞鸟用翅膀温暖他。姜嫄认定这孩子有神灵护佑，便抱回抚养，取名为弃。

弃对种植表现出浓厚兴趣，他摸索出一套先进的种植方法，教百姓种庄稼。帝尧听闻他的才能，任命他为农师，天下百姓都受其惠，他因此被尊称为“后稷”，自此成为周族的始祖。

明代仇英《帝王道统万年图》里的后稷形象

时光流转，到了后稷的后代太王古公亶父这一代。古公亶父继承了后稷重视农业的传统，周族在他的带领下生活蒸蒸日上。当时周族居住的豳地常受戎狄侵扰，古公亶父不愿百姓因战争受苦，便带着家人和亲近的部属离开豳地。

他们沿着漆水、沮水，来到岐山脚下的周原。这里土地肥沃，灌溉便利，非常适合发展农业。古公亶父带领大家在此定居下来，他组织民众建造房屋、修筑城墙，划分邑落。北边绵延的岐山是周族天然的屏障，周原从此成为周族发展壮大的根基，周族在此繁衍生息，实力不断增强，为日后周朝的建立奠定了坚实基础。

古公亶父的迁徙之旅艰难而又充满希望，后来的周人为歌颂这次绝处逢生的迁居，创作了一首轰轰烈烈的史诗，就是收在《诗经》里的《緜》：

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

译文：大瓜小瓜藤蔓长。周人最早得发祥，本在沮水漆水旁。古公亶父功业创，率民挖窖再开窑，因无宫室又无房。古公亶父迁居忙，清早快马离豳乡。沿着水边向西走，岐山脚下土地广。他与妻子名太姜，勘察地址好建房。周原肥沃又宽广，堇葵苦菜像饴糖。开始谋划和商量，灼烧龟甲看卜象；神灵示兆可定居，于是在此安家邦。……

“赫赫宗周，万邦之方”展厅入口

我们的行程恰与古公亶父的方向相反，从始祖后稷所居的古邰国往北，到达位于周原核心区域的宝鸡周原博物院，与周族先民实现了“会师”。走进“赫赫宗周，万邦之方：周原遗址考古成果展”厅内，悠远浑厚的诗歌朗诵声从里面传来，循声找去，发现有个展柜陈列着一些先周文化（考古学家把武王克商、建立周朝以前的周文化遗存称为“先周文化”）的器物，声音来自它上方的扩音器，朗诵的内容正是《緜》。凝望那些古朴的劳作工具，一遍一遍地听着周族先民的史诗，仿佛加入了那个充满朝气的部族创建新家园的行列，身上有使不完的干劲。

周人热火朝天的建设，持续到文王（姓姬，名昌，史称“西伯昌”，文王是后来追尊的谥号）在位期间，周终于成长为了“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的西陲强国。

周文王姬昌画像

宝鸡周原博物院的展厅位于地下一层，大门设计成窑洞的造型，入内参观，宛如走进周人“陶复陶穴”半地下式的家，使我更想对他们在周原的日常生活一探究竟。

陶器，作为人类文明进程中的独特见证者，在考古学领域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生活在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人群基于各自的审美和生活习惯，往往使用风格迥异的陶器。在考古发掘中，陶器是最为常见的出土文物之一，因其广泛使用、容易损坏，所以遗存的数量多，演变速度快。陶器独特的造型、纹饰和制作工艺，宛如一部部无言的史书，为考古学家们解读古代社会提供了丰富的线索。

陶器的分类和命名规则（宝鸡周原博物院展板）

若要从众多是周文化陶器中选一种作代表，那就非联裆鬲（lì）莫属。鬲是一种圆口、有三个中空的足的炊煮器具。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说：“鬲的形制尤其特异，在西方似乎从来没有过与它类似的器物。所以它似乎确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特别产物。同时，在中国的古文化中，它的存在又特别普遍而长久，所以竟可目为中华古文化的一种代表化石。”联裆鬲的三足在接裆处相连，无明显分界线。考古学界一般认为联裆鬲是姬姓周文化的典型器物。

1981年刘家村墓葬出土的袋足鬲

可是宝鸡周原博物院展出的文物中，有几件陶鬲的足部鼓胀，如同袋子一般，属于考古学家命名的“袋足鬲”，不像是周人的用品。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些陶器是1981年在扶风刘家村的先周墓葬中出土的，墓主人的族属是姜姓的羌人。先秦典籍明确记载周人与羌人关系融洽，周先公、先王和西周诸王多与羌人通婚，《緜》歌咏的“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就是指古公亶父之妃太姜，太姜是羌人，辅佐武王灭商的姜子牙也是羌人。 通过甲骨文中“羌”与“姜”的字型，考古学家李学勤等认为，羌和姜本义都是羌人，只是性别不同罢了，“羌”是男羌人，“姜”则是女羌人。 后来作为民族称“羌”，作为姓氏称“姜”。陶鬲这种小小的日用炊具，展现了两个姻亲民族栖居在同一片乐土上的美好图景。

 1981年强家村西周墓出土的玉组佩

经过数百年发展，周原形成了人口稠密的都邑，人们的生活、劳作每天都要消耗大量工具。但是不用担心，哪里有市场，哪里就有生产作坊。考古勘探和发掘表明，在周原遗址范围内分布着规模惊人的“手工业园区”，现已确认61 处手工业作坊，主要有铸铜、玉石器、制骨、角器、制陶、蚌器、漆木器等产业。

上世纪七十年代，周原考古队发掘了扶风云塘村的一处西周制骨作坊。在多达六万平方米的区域内暴露出许多灰坑和骨料，出土数以吨计的骨制成品、废弃骨料，以及其他铜、陶生产工具。这些作坊大都高度体系化，内部有较为细致的分工，每个作坊只出产单一品种的产品，多以生活用品为主，包括骨笄、骨坠、骨针等。在产业链的上游，还有成规模的畜牧业和屠宰业，保证了生产原料的稳定供给和统一来源。

 骨笄

云塘制骨作坊原料主要是牛的肢骨，缺乏头骨、脊椎等可以反映屠宰的骨骼，说明骨料在运到作坊前就已进行了初步的分割、拣选。该作坊出土骨骼数量巨大，仅在21号灰坑中就出土8000 多斤骨块，其中至少统计出来自1306 头牛的蹠骨和跟骨。这说明周原遗址西周时期就已存在专门的屠宰场，将牛宰杀肢解后，将不同部位的骨骼分别送往不同的骨角器作坊。

云塘制骨作坊的废骨料和骨器

周人的手工业要消耗这么大批的骨料，自然要有坚实的农牧业基础。成群的猪马牛羊，曾经漫山遍野，给这个勤劳的民族带来富足安乐。“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谁说你家没有羊？三百成群遍山丘。谁说你家没有牛？黄牛就有九十头。羊群牧罢归来时，一片犄角满山沟。牛群牧罢归来时，摇摇耳朵慢悠悠。《诗经·无羊》这首牧歌，描绘所牧牛羊之众多及牧人归家的场面，表现了周人畜牧业的盛况。

礼乐文明的发源地

武王克商是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自此以后西陲的小邦周成为统治天下的周王朝，周文化从这里走向古老的中华大地。作为周的发祥地，周原迎来了新的发展阶段，众多人群和家族进入此地生活，许多原本居住在商文化区域内的人口与姬姓、姜姓族群和谐共处，那些保留着商文化习俗的人们被称作“殷遗民”。此外，这一时期出土文物中还见到西域人长相的雕刻艺术品，说明早在西周时期周原已经是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重要城市。

西周时期分布在宝鸡的方国

 召陈西周遗址出土的蚌雕人头像

这样熙熙攘攘的人群生活于此，是什么内在纽带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使之各从其位呢？答案是建构人际网络的宗法关系、塑造行为规范的“礼乐”。北大教授朱凤瀚在《商周家族形态研究》中指出，周代的贵族家族本质上属于血缘性的社会组织，是由父权家族发展而来的宗法性组织。大宗（嫡系继承的长房）与诸小宗（庶子建立的新分支）之间既有血缘关系的纽带，又存在着严格的宗法等级关系。周天子被视为姬姓贵族的“大宗”，通过“宗盟”等组织形式，与异姓贵族建立拟血缘关系，从而巩固政治上的尊卑等级。

周原贵族家族分布图

生活在周原的姬姓和异姓贵族们为周王室服务，他们的地位与财富都和王室荣耀息息相关。展厅内的夷伯簋1981年在强家村一号墓出土，就曾见证一段异姓贵族与王室交往的历史。簋盖和腹部的铭文云：“唯王正月初吉，辰在壬寅，夷伯夷于西宫益（赐）贝十朋，敢对扬王休，用作尹姞宝簋，子子孙孙永宝用。”

 夷伯簋

夷是畿内诸侯国，据《左传》等古书记载应为姜姓。夷伯夷在西宫受到周王赏赐的十串海贝，给其妻尹姞铸造了一件宝簋，颂扬王的恩宠，希望子孙能够长久珍惜和使用它。

海贝作为一种贵重的舶来品，在商周时期是财富的象征，商王武丁的夫人妇好墓中出土了6800多枚海贝。对商周贵族而言，从王室获得赐贝，意味着政治认可，同时也是授予地位、权力和资源的体现。周原遗址中发掘出土了大量海贝，见证了周代贵族们的荣耀和这一地区的富庶。

2011年云塘池渠遗址出土的海贝

礼乐在周代社会中不仅是礼仪规范，更是维系宗法关系和社会秩序的重要工具。礼制与宗法制度紧密结合，通过礼仪活动强化家族内部的血缘关系和等级秩序，周代贵族阶层的行为、思想和情感由此被纳入一个有序的框架中。他们铸造的大批青铜礼器不仅是祭祀和礼仪活动中的用具，也是社会等级和身份的符号。

与别处的青铜礼器大多从墓葬出土不同，周原青铜器出土方式有一个很显著的特色，就是在窖藏中大量发现。据统计周原遗址发现的青铜器窖藏已达百余次，这些窖藏大都以家族为单位，最晚年代通常是西周晚期。它们主要分布在周原遗址的大型建筑或重要墓葬群附近，很多学者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西周末年周幽王昏乱，招致犬戎入侵，生活在周原地区的贵族仓促出逃之际，纷纷将其宝器埋在地下，这也间接说明窖藏所在之处正是器主的居所。

庄白一号窖藏的折尊，作器者为史墙的祖父

折觥（宝鸡周原博物院藏）

在之前的文章（链接：陕西这个镇，挖出半部西周史！| 新知）中，我和江流夜曾讲述微史家族世代服务周天子、将军伯抗击淮夷的故事，这些显赫的贵族们生前聚族而居，死后聚族而葬，他们的家族记忆铭刻在金文里，使后人得以窥见其繁茂兴盛的世系。不过，周原出的大多窖藏青铜器都在我们下午要参观的宝鸡青铜博物院，在宝鸡周原博物院能看到的以庄白村一号窖藏为主，特别是微史家族的第七代家长“”所作之器。其父“墙”所作《史墙盘》记述他们家原是殷贵族，武王克商以后，烈祖来觐见武王，武王命令周公将他安置于周原，此后世代在周朝担任官职。

史墙盘（宝鸡周原博物院藏）

展厅中央陈列着数件钟，钲间和侧鼓部铸有长篇铭文，每钟若干字，多枚甬钟的铭文可以连读。铭文记录了本人说的一段话，大意是讲他的高祖、亚祖和先父都尽心尽力服侍先王。受此感召，决定遵从祖考的明德，日夜辅佐官长“尹氏”，因勤勉获得纣王的嘉奖，赐给佩玉。为纪念先祖的灵佑，他铸造“大宝协和钟”用在祭祀场合，向大神祈求福祉长寿。

钟铭文及侧鼓上的凤鸟纹

队友小马姐见我正俯身看甬钟表面的铭文，指着侧鼓上的凤鸟纹问道：“这些纹饰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有的甬钟有，另一些则没有？”这些其实是侧鼓音的演奏标记。中国古代编钟的制造技艺在周代有很大发展，出现了“一钟双音”，在同一个钟体的不同部位能够敲出音高不同的两个基音，著名的曾侯乙墓编钟就是双音钟的代表。这两个基音，一个在鼓部正中位置，称为“正鼓音”；一个在鼓部旁侧位置，称为“侧鼓音”。为了提示演奏者击打出最佳的音效，匠人们设计出凤鸟纹来作为标记，既发挥了实用功能，又增添了审美情趣。

甬钟各部位名称（作者摄于深圳博物馆）

出土时有铭与无铭文者共计21件，均保存完好，虽然它们的主人都是，但却因形制纹饰的不同可划分为七式，说明并非一次性铸成。有学者根据测音数据，复原出所使用的编钟至少有3肆（古书记载一组大小相次的编钟称作一“肆”）24件。孔子说：“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所谓礼乐文明，关键要素之一就是使用钟磬的等级制度。《周礼》规定：“王宫县（古通“悬”字），诸侯轩县，卿大夫判县，士特县。”宫悬指四面悬挂，轩悬指三面悬挂，依此类推。身为王朝的史官，地位尊荣，其家族又通过俸禄和农业经营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因此有实力享用诸侯级别的编钟。

召陈遗址出土的西周石磬

钟磬所带来的金石之声高贵沉静，代表了古代雅乐的最高艺术水准，反映了古人崇尚“中和”的音乐哲学。《礼记·乐记》说：“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周原的人们在宴席上与亲朋好友畅叙欢愉，一同聆听雍雍穆穆的编钟奏乐，内心体察着家园和祖先之间的共同联结。在彼此交往的场合，言行举止不由更加端庄，相敬如宾。

宗法制、古老家族的荣耀、华美的青铜器连同周王朝一起，埋入周原厚重的历史积淀。而这里所发源的华夏礼乐文明以及对亲缘关系的珍视，已经深深根植于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之中。

光辉的建筑奇迹

参观完展厅，走回到地面广场，隔着中间的下沉式天井，北边有一座相当奇异的建筑。从外表看，它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四阿顶的庑殿，朱漆的梁柱环以黄色的夯土墙垣；上层却是圆形的房子和圆屋顶，高出屋脊的金色屋刹分外惹眼，酷似北京天坛；庑殿覆盖着青灰色的陶瓦，上层的圆屋顶所盖却是茅草；庑殿四角延伸出修长的屋脊，仿照青铜器纹饰雕镂有绵延的云雷纹，最后环绕圆屋一圈，宛如天穹下升腾的云气。

宝鸡周原博物院内仿建的“明堂”

这是根据召陈宗庙遗址仿造的西周明堂。1976年起，周原考古队陆续在周原遗址核心区发掘了凤雏西周早期建筑基址、召陈西周中晚期建筑基址，两组建筑布局谨严，都以大型的宗庙建筑为核心，应当是时代前后相继的周人宫室宗庙所在。其建筑技艺之高超，营建规划之巧思，令当代的建筑学家为之惊叹。

宝鸡周原博物院就建在召陈建筑基址边上，刚才到的时候博物馆还没开门，我们就上召陈建筑基址参观了一会儿。现在大部分的队友都还在展厅里，我决定利用这个时间，重新踏看一下这座光辉的西周宫殿。

召陈三号建筑基址介绍（宝鸡周原博物院展板）

为了保护地下文物，遗址原来的发掘面之上新筑了夯土台，这是国内室外遗址保护的通用办法。好处是许多看不明白的建筑布局，经过复原变得更加清楚。我按图索骥，一手拿着摊开的《周原》，另一只手循着考古信息找到对应的建筑，从一座夯土台登上另一座房屋基址。地面整齐分布着若干处石子铺成的圆形图案，这些是模拟当年发现的周代柱础。

古代大型建筑先平整土地，夯造地基，然后用粗壮的木材修建梁柱，这些木柱承受了屋顶和自身的巨大重力，久而久之就容易陷进夯土地面，导致建筑结构不稳定。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古人在柱子接触地面的位置预先铺设石块，分散来自上方的压力，从而稳固建筑的基础。

召陈遗址F3夯土台基

最大的一处建筑编号作F3，它的夯土台基高出周围地面，雄踞整个建筑群的制高点。台基上有个巨大的玻璃展柜，向下望去，只见是凹陷的土坑，底部铺满大小不等的石块，组成一个直径1米多的圆形遗存。这就是古书上说的“磉（sǎng）墩”，做法是在筑就的台基上按设计好的位置挖坑，上面铺一层卵石一层土，共夯筑七八层，可确保建筑安全无虞。在这个遗址发现之前，已知最早的磉墩实例是西安青龙寺遗址（初创于隋开皇二年，即公元582年），召陈建筑基址的发现，将这项技术的应用时间前推了一千多年。

玻璃柜下的西周磉墩

这些柱础和夯土地面是如此坚固，即使上面的木构建筑已经消失殆尽，它们依然挺立在周原的黄土上，稳如磐石。后世的考古学家和建筑专家们得以借助它们的布局，参考其他出土文物，最终复原建筑原本的格局。中国工程院院士傅熹年先生对召陈遗址主要建筑的复原得到广泛认可，前面见到的那座现代明堂便是遵照他的方案设计的。

F3复原图（摘自傅熹年《陕西扶风召陈西周建筑遗址初探》）

传说上古时期黄帝伐木构材，发明宫室，不过那时候的建筑还是“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的简陋茅屋。得益于生产力的发展和技术进步，人们开始重视房屋的内外装潢，给梁柱施加彩绘，在新出现的陶瓦上刻画图案，建设美轮美奂的新居。召陈建筑基址堆积中曾采集到一件菱形的汉白玉，这种菱形饰物本来应是镶嵌在建筑物墙壁上的，扶风杨家堡发掘的周墓四壁壁画绘有相似图案，可见这是当时流行的装修风格。

菱形汉白玉建筑饰件

召陈遗址出土了种类繁多的西周瓦，有板瓦、筒瓦、瓦当等，大小各异，承担不同的功能。一些板瓦有陶文“巳”、“丁”、“丁二”，以及数字“三”、“四”、“五”、“六”、“七”等，可能是方便匠人们安放在指定位置的记号。部分瓦当正面画有所谓“重环纹”，竟与这一时期流行的青铜器纹饰“鳞纹”如出一辙。能将青铜礼器上的纹饰移用到屋顶的瓦当上，可见此建筑的规格之高。

召陈遗址瓦当与伯公父簠的“鳞纹”

对周代礼乐文明而言，最重要的建筑莫过于明堂。明堂是古代帝王宣明政教、举行大典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重要活动都在此举行。周代的制度与文化深刻影响了中华文明的进程，周人的建筑规制也得到后世效法。女皇武则天曾下令建造规模空前（高90多米，超过所有隋唐宫殿）的明堂，后来毁于火灾；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按照“敬天礼神”理念设计的天坛祈年殿则是仅存的古代明堂式建筑。据学者研究，召陈遗址F3附近出土了玉璧、龙纹石磬、青铜礼器等重要文物，建筑特征又符合古书说的明堂形制，很可能就是一座西周明堂。

召陈遗址出土的石磬拓片

从F3台基深达2.4米的磉墩向上生长，厚实的黄土墙坯、重环纹的瓦当、汉白玉菱形饰物在虚空中各归其位，便可将这座建筑像一座模型般重新组装起来。我猛抬头望向博物馆里那座仿造的明堂，它辉煌的圆顶象征天穹，方正的四阿庑殿寓意大地，祭祀祖先的金石之乐静穆悠扬。

站在周人夯筑的明堂台基上，我读了《诗经·大雅》里两首颂扬周人创业祖先的诗，一首是《公刘》，一首是《緜》。公刘是后稷的曾孙，他带领周人部落在豳地发展农业，同时将周的势力范围扩张到周原以南的渭水，为以后的迁居奠定基础，史称“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古公亶父则从豳地正式迁居周原，建设了周人和周文化发祥兴盛的家园。

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餱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       

——《诗经·大雅·公刘》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诗经·大雅·緜》

北风渐起，呼啸着穿过召陈村的屏障，在西周建筑基址上横冲直撞。《诗经》的声音在周围房舍的墙壁间不断回荡，凌厉的秋风也阻挡不住这个民族热烈的朝气。

考察结束两个月后，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从周原王家嘴发掘区域传来：考古队确认了周原遗址宫城、小城与大城三重西周城垣，小城和宫城均始建于商周之际，延续使用至西周灭亡。周原西周城址规模宏大，布局严谨，考古遗存和出土西周金文反映出周原是西周最重要的都邑之一。

发掘的王家嘴一号建筑由门塾、东西厢房、前堂、后室、前后庭院构成，占地面积逾2500平方米，是目前所见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先周文化大型夯土建筑。这座建筑的发现，为确证先周国家中心的位置提供了证据。考古新发现给以往所知遗迹确定了参照坐标，例如：云塘等手工作坊均位于小城东墙附近，远离城市中心；贵族的青铜器窖藏大多数发现于小城外，暗示西周晚期时小城相当于王城，贵族则生活在其外的郭城。古公亶父和他的后人们所建设的家园，就在我们走过的土地上。

图片 | 黄君度 文狸 杜广磊

排版 |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