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一针令人终生免疫于空虚的疫苗

云也退2022-11-08 17:18

云也退/文

童年是一针疫苗,我已是接种者——瓦尔特·本雅明说。

这话从何说起呢?本雅明在其《柏林童年》的序文里说,当他在1932年不得不与柏林,这座他生长的城市做长久甚至永久的告别时,他就开始又一次地回忆童年,童年的画面,在流亡岁月里“最能激起我的思乡之痛”——注意是“痛”而不是“安慰”。他的文思始终细腻、精准、连续不断,他旋即进一步阐释“疫苗”的比喻:“就像不可使接种的疫苗主宰健康的身体一样,这思念的情感同样也不应主宰我的精神。”要是被它主宰了呢?那么,“我”所回忆起的就都是传记性的偶然事实,而要是不让它主宰,则“我”就能从“特有的社会发展的必然性”的角度来追忆往日的时光。

本雅明从来没有“小作品”。虽然《柏林童年》里的每一则都如此短小,最短的不超过千字,可是每一则读完,都能感觉它“morethan”它本身。他是用一种凸现“经验的深邃内蕴”的方法来书写的,与一般的回忆,一般的“轶事”、“掌故”性的书写完全不同。它要比纳博科夫那本瑰丽的回忆录《说吧,记忆》沉得更深,以至于他的家人和儿时同伴的整个外形容貌,在其中都是看不见的;它与他最为推崇的作家之一——卡夫卡的风格是如此相似,他的笔所涉及的人和事物,浑然如同出自印象派画家之手,被他个人“鲜明的经验印记”完全烙了印。

在写“西洋景”的时候,他没有用一句介绍性的话来叙说这一已成历史的娱乐形式,我们只能了解到,看西洋景的人,坐在圆形的座位上,“通过两个洞口观望里面映现在远处黯淡背景上的画面”,那画面里有山峦,有火车站的浓烟,有葡萄园的藤叶,它们只能反映某个美景佳处的片段,于是看景的孩子就决定第二天再来,只是从未真的来过。在写“迟到”的时候,他说,当他轻手轻脚地慢慢穿过走廊,朝自己的教室走去时,别的教室的门后传来的喃喃自语声,在“默默地支持我”;在写“农贸市场”时,我们看不到任何泛泛概貌性的词句——“人声嘈杂”“吆喝声此起彼伏”之类——本雅明说,他穿越这个市场的方式,使得市场所有“通常的画面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它不再具有原来买和卖的含义”。

最有意思的是“发高烧”。一般孩子都会听大人讲,在自己几岁的时候曾生了一次怎样的病,烧到多少摄氏度,大人是怎么照顾的,送的什么医院,怎么治的病。于是,孩子日后的回忆便少不了这些信息。但本雅明的文章里没有这些。“发高烧”这个短语,于他而言仿佛只是给一个事件偶然取的一个名字,就如同一只猫被偶然地命名为“猫”而不是“鸡蛋”,“去公园”被偶然地命名为“去公园”而不是“吃夜宵”一样。他不仅追述生病的过程,而且追述自己从医生那里得知自己“生病”的过程;他把与发一次高烧有关的各种主观的碎片抓到手里,把它们连起来,读出来,并随时加入他就这些碎片的联想和评价,这联想和评价虽是事后性质的,却又散发出本雅明所追求的那种“社会发展的必然性”的气息:

“生病其实是必不可少的,这样我才会有一个纯净的内心。由此它成了如此清新、就像每晚铺好床后等着我的那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那样洁净。通常都是妈妈为我铺床。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着她怎样将枕头和被子抖了抖,想着那些晚上先帮我洗浴,后又将晚餐放在瓷托盘上端到我床边的情形。从瓷托盘漆面下画着的野覆盆子枝叶群中钻出一个女人,费力地迎风举着一面大旗,上有这样一句竞选口号:‘走到东,走到西,来到家里最欢喜。’”

把本雅明儿时的生活状态、场景、人物一一勾勒出来——单是这件工作的趣味,就足以吸引一位有雄心的作家为他写传记了。尽管他的文字不易读,有时还费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对童年有着非同一般的依恋。他的家庭在柏林算是一等一的豪富,他的父亲通过炒股拥有了万贯家资,本雅明和他翻译过的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一样,因为富裕而不仅接触到种类繁多、数量丰富的物质性的东西,更能超越用物质满足基本需求的层面,去沉思事物的新奇和个人经验的变化。无怪乎,在写到菜场的时候,本雅明连罗列蔬菜、鱼肉、瓜果的兴趣都没有,他的关注点完全在于声音、嗅觉、质感、色彩,把逛菜场变成了一次感官的探险,当看到他用“被绒线裹着的大块头”来指代卖菜妇女,又描写妇女指点孩子走过“又滑又臭的小道”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大概一个世纪以来全世界的菜场都是差不多的,有着很相似的本质特征。

在普鲁斯特这里,最为人熟知的一点,就是他特别频繁的描写进餐,细致的程度比绣花犹有过之;本雅明倒是对餐食不多提及,可是他们两个都曾对众多的地点沉浸和玩味到如此程度,只要一提起一个地名,就会情不自禁地滔滔不绝。地名是一种高级的细节。同样是写农贸市场那一篇,本雅明一上来就讲:

“听到Markthhal这个词,人们首先想到的并不适合农贸-市场(Markt-Hale)。不,那时有人将这个词念做“塔勒-边区”(Mark-Thale)。”

在任何一个地方,当地人都会用自己的方法来读出一个地名,外人可能一头雾水(我想起自己初到北京,在公交车上听售票员把“新街口豁口”读成“豁儿——”时的心情)。但是,外人一旦搞明白了当地人到底在说什么,并试着模仿他们的发音,他就会感到跟这个地方的联系有所加深,他就不再是一个拿着地图的旅游者了:他在看到相关地名时,脑中会出现声音,甚至人们念这个地名时的模样。柏林人念出的“Mark-Thalle”究竟有何意味?我虽不得而知,可是本雅明提到的这个语言细节,也让我对柏林有了一点亲近感,因为我会猜想,“Thalle”是否跟中欧那种著名的银币“塔勒(Thale)”有关?

    对本雅明来说,童年之所以是“疫苗”,不在于它能治愈什么,而在于它能被一次次回忆起,并一次次不断地增加内容。他在翻译普鲁斯特的过程中学到了太多。在一则题为“马塞尔·普鲁斯特印象”的文章里,本雅明还记下了一道轶事:

普鲁斯特在出版《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时,印刷厂送来了第一版,他逐字逐句地看,发现一个排版错误,立刻着手修正。等印厂的人拿到退回的清样一看,简直哭笑不得:普鲁斯特借着修正的机会,又在页边空白处拉拉杂杂地写下了许多文字。——不是说普鲁斯特的记性有多么好,这里的亮点在于,他的记忆力是有创造性的,达到了能再造现实的程度。到了《柏林童年》里,本雅明有这样一句话,可算是总结普鲁斯特的方法:回忆就是一种能力,是对逝去的事物不断加注。

正如他在《柏林童年》的序言里所说,1932年后他就彻底告别柏林了。这本书里的文章,也是1932年开始写,六年后基本完工。在柏林的最后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是广播。在那时的欧洲,广播是新媒体,引起了很多人的热情,许多节目做得巧妙而新颖,而本雅明所在的这段时间,从德国媒体史上来看也是真正的黄金时期,文化自由、表达自由,通过电波节目得到了最好的表现。本雅明总共制作了大约90个广播节目,平均每月都要做两三个,频率实在很高,而他虽然对个人藏书和读过的书都做了清点,写成文字和目录,但并没有盘点他的广播作品,后世的研究者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搞清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内容,。

除了他最擅长的读书和文学主题的节目外,他有一类节目,是应电台台长之约制作的柏林城市主题。这虽然会限制他的发挥,但也令他有机会开掘关于童年的记忆矿层。在一次节目中,他邀请听众们,跟他一道随着雷尔斯塔布和赫塞尔去城中散步:路德维希·雷尔斯塔布和弗朗茨·赫塞尔,两人都是柏林土生土长的文人艺术家,雷尔斯塔布生于1799年,他写的音乐批评文章影响巨大,直接促进了围绕古典音乐形成的德意志民族凝聚力,而赫塞尔是诗人和翻译家,和本雅明一样都是柏林犹太人,本雅明翻译普鲁斯特时与他合作,两人是趣味相投的好友。这两位人物,在电台的听众中也是有威望的,本雅明将他们对柏林的写作和自己的柏林记忆一起,编制成情境感十足的节目稿。

在一个剧烈的变局时代,将一些业已消失的城市事物——比如西洋景之类——讲给听众尤其是孩子们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不过本雅明所做的不止是介绍。声音以电波为媒介,传到人的耳中和心中,虽然广播电台要追逐商业利益,可是本雅明不会放过用它来实践个人审美理想的机会。例如,在说到照相馆的时候,他不仅讲自己如何被大人带到一张阿尔卑斯山的风景前,扮出登山的样子,或是戴上墨西哥式的宽檐草帽,站到热带的树林前,他还启发听众们思考,这种让人“假装在XX”的摄影意味着什么。身为上流社会的孩子,他在率先享受到科技进步带来的新生事物的同时,也担负起了率先思考这些事物的任务。物和人的关系,在这个时代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凭着一种犹太人的敏感,本雅明发现,人不仅被物所包围,而且物在追求人做出各种各样的姿态。

他深度思考过如何对孩子讲述柏林。他有很多期节目都在讲古老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伟大的将军、皇帝、草莽英雄或什么勇敢的平民,而是骗子、盗匪、女巫之类。这些人很容易被遗忘,被掩盖,因为他们的存在是灰色的,跟邪恶有关。女巫勾结魔鬼,对人施加诅咒,盗匪持械抢东西,骗子则以诡计骗取财物……这些人的故事会对孩子构成怎样的影响?尤其惊人的是,这些人的受害者往往不是什么富人名流,不是贵族家的纨绔子弟,而是那些贫困线上的可怜平民。他们被耍得一愣一愣的,骗子得手后扬长而去。本雅明为什么要说这些人的故事?

当然不是为了普法和反诈。本雅明想说,这些人的罪行和恶意,所反映出的是历史的复杂和神秘。生活是有多方面的,它的复杂性是深刻而多彩的,我们对现实的认识要从复杂性的角度出发,仅仅持守那些简单而光明的道德而不够的。他告诉人们,像是巫师之所以从事邪恶的服务,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受害者,从15世纪开始,教会策划了对巫师的迫害,并利用政治和科学的论证使迫害合法。审判女巫,本雅明说,这是最可怕的瘟疫,而20世纪的人类应该对这些被污名化的“历史弃儿”有好奇,孩子们更应该由此得到比较清晰的现实意识。

这些故事中还有一类属于“当代题材”,那就是美国的禁酒和私酒斗争。从1920年代开始,美国政府基于各种原因推行禁酒令,使得民间私酿酒、酒品走私的活动兴盛一时,各个阶层的人,上至富人俱乐部里的商业精英,下至贫民窟的百姓,都离不开私酒贩和黑市,他们千方百计绕开警察,买到好酒,他们对禁令的藐视,暴露了禁酒的荒谬和低效。这些故事也可以吸引听众,增进他们的知识,带来快感,使他们懂得世界上正在发生怎样的事情,懂得一件事正当与否,不一定取决于它是否符合国家机器制定的法令。

另外还有灾难的故事:本雅明将他在童年时就了解到的庞贝城的陷落、里斯本的地震讲给听众;1927年,美国密西西比河爆发大洪水,把无数人淹为鱼鳖,本雅明也搜集了当时的报道,编成了广播稿。这些内容,在他心目中,都可以抵制他童年时最反感的东西,即刻板、虚伪、充满民族主义陈词滥调的历史宣传。这种东西持续地威胁着每一代孩子的健康,也让每一代本雅明式的知识分子感到肩负的责任重大。在《柏林童年》里,他写道,学校教室里分发传阅的历史书籍,关于维也纳斯蒂芬大教堂的,关于贝雷斯纳河战役的,关于庞贝古城的毁灭的,都“轻盈地吹拂出一股柔和的气息”,它穿透了岁月,跟最让人感到迂腐的一类书——“诸如《祖国追忆》之类,这些书在中学一年级时被大量收集,以至于很难躲开它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立。

至于本雅明在柏林城的最爱之地——蒂尔加登公园,他则将它开发为一个真正的“神话”,他用他读过的有趣的书,玩过的迷宫,用他自由了解的各种作家、诗人和传说人物的奇特故事来丰富它,告诉年轻的听众们,要去发现柏林,去发现自己的童年,那是一个永远充满了未知和新鲜的地方,哪怕你早已不是孩子,你也可以一直去追想它,把它变成一本读不完的书,变成一项你能随时提及,随时遐想并滔滔不绝的个人成就。

本雅明最后一次上广播电台做节目,是1933年1月,几天之后,希特勒成了德国新任总理,纳粹把这种新媒体完全变成了国家社会主义的宣传工具。本雅明开始流亡,带着他心中的童年,和他那无人可以剥夺的辉煌的记忆和书写能力。疫苗无法带他回归故里,但是,他终生都可以免疫于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