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真正的变化要开始了
导语:

马国川

“要大大发扬民主,大大加强法制”

经济观察报:你出生于北京,但是看履历,你曾经在山西大学上学。

李银河:这是拜文化大革命所“赐”。1969年我17岁,从北京到内蒙古做了三年知青,然后转到山西沁县农村插队两年。1974年我进入山西大学,成为一个工农兵学员,学历史。

经济观察报:当时还是实行推荐,看来你的表现还不错。

李银河:也有点关系吧,因为沁县是我父亲的老家。我父亲是俗称“三八式”的干部,在《人民日报》工作,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干部吧。我和姐姐都曾在师大女附中上学,那是全北京收分最高的中学。我们家有学习好的传统,我哥哥、姐姐从来都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我也不例外。记得1974年闹张铁生交白卷事件,虽然考试,但是录取的时候也没看分数。你想想就知道,那会儿乱七八糟的。所以后来有人说,你怎么不认同山西大学啊?我说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的话,我怎么能上山西大学这样差的学校呢?

经济观察报:上大学有什么收获?

李银河:谈不上收获,只能是自学。在这期间我认识了王小波。

经济观察报:怎么认识的?

李银河:小波当时是街道工厂的工人。通过一个朋友我认识了他,其实主要还是看他的手抄本小说 《绿毛水怪》。《绿毛水怪》只在很小的朋友圈子里传,没有像《第二次握手》之类的书传得那么广泛。

经济观察报:《绿毛水怪》讲的是什么?

李银河:写了一个小孩的恋爱故事。我看到后,心弦被拨动了。小波1978年考上的中国人民大学。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还不相信,因为他们家有问题,他爸1952年就出问题了。他在人民大学的那个班里有许多家庭出身问题没解决的 “可教育好子女”,当时都在可录取和不录取之间,他们这批人还跑到教委去请愿了,最终被批准了。

经济观察报:当时你已经工作了,而他刚刚走进大学校园。

李银河:工农兵学员就三年,我是1977年毕业,分配到《光明日报》史学组做编辑,《光明日报》算是一个学术类的报刊。

经济观察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是发表在《光明日报》上,这篇文章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真理标准大讨论,是“文革”后思想解放的先声。

李银河:对。其实在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召开的理论工作务虚会,在历史上也挺重要的,因为从那时开始了思想解放运动。当时我已经从《光明日报》调到国务院研究室。

经济观察报:那你在《光明日报》时间并不长。

李银河:只待了一年吧,到了1978年下半年我就到了国务院研究室,理论工作务虚会上我们一帮子小年轻都算是工作人员。在会议召开前,我和林春合作写了一篇文章 《要大大发扬民主,大大加强法制》在《中国青年》杂志上发表,后来全国各大报都转载了,有一个整版。当时林春是我在国务院研究室的同事,她后来到英国留学,现在伦敦经济学院教书。

经济观察报:我在采访梁治平时,他就提到了这篇文章。当时你才26岁。这篇文章打破了不允许谈论民主的禁区,从此出现了不少研究民主的文章和书籍。

李银河:我们提得比较早,当时正值思想解放,大家需要听到这种声音。当时整个社会都在反思 “文革”,“文革”最主要的教训不就是缺乏民主和法制吗?所以当时就写了这篇文章。当时之所以能发出这种声音,也是领导的意图,如果领导不同意,也发不出来,因为我工作的地方是国务院研究室。我记得同时发表的还有《人民万岁》,也是总结和反思 “文革”的。

《要大大发扬民主,大大加强法制》开篇即发出了这样的质问:“四人帮”及其追随者尽管掌握了大得惊人的权力,人数却只是一小撮。那时候我们几亿人民为什么没有能够及早地揭露和打倒他们,从而避免更大的灾难、保卫几十年流血牺牲取得的革命成果呢?我们的回答是,必须建立社会主义民主。我们写道:“必须着手健全立法和司法。首先要使人民的一切民主权利精确地、完备地记载在各种法律里,并且要使它们具有任何人不得违反的法律效力。”

经济观察报:到今天这篇文章还是很有意义的。有意思的是,20年以后,中央编译局的俞可平先生写了一篇文章《民主是个好东西》,被认为是重大突破,甚至引起了一场争论。

李银河:是吗?其实,民主法制从“五四”就开始讲了,经过“文革”的反复,又回到蒙昧的状态,然后又开始启蒙。“五四”不就是呼唤“德先生”、“赛先生”吗?由此可以看出来,我们在不断地回到起点。

“我还是比较乐观的”

经济观察报:你在国务院研究室工作的时间好像也不长。

李银河:那时国务院研究室人不是特别多,办公地点在中南海。主任到底是谁我没弄清楚,反正于光远常去,邓力群、胡乔木有时候也去。我在那里入了党,因为国务院研究室的所有工作人员必须是党员。我们主要是起草文件,按个人的爱好来写的余地很少。所以我只在研究室待了一年,1979年末社科院成立马列所,当时于光远担任国务院研究室负责人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他来筹建这个所,所以我直接就到这儿来了。

经济观察报:据说当时的马列所也是挺活跃的。

李银河:那当然,那个时候思想解放,还是比较活跃的,有各种各样的探索,实际上我们所有的思想根源也就是民主、自由、平等,后来反对精神污染运动等也是针对这些东西的。

80年代初,林春和我搞了一个“青年文稿”,当时的社科院副院长于光远对我们非常支持,这个 “青年文稿”得以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一共出了两本,其中一本叫《历史的沉思》,金观涛用“三论”(即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来批判僵化的传统教条的论文就在那本书里登出来了。

经济观察报:你自己写文章了吗?

李银河:在马列所的两年里,我写了一些文章,其中包括一篇讨论“封建社会主义”的文章。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要讨论这个话题?

李银河:文章也不是特严谨的研究结果,其现实意义可能更重一点。我感觉到当时中国的体制里头封建的色彩特别重,我试图用一个东西来概括当时的社会是什么体制,我姑且将其称为“封建社会主义”。

经济观察报:发表了吗?

李银河:发了,发在历史所黎澍所长主持的《历史研究》上。

经济观察报:黎澍还是思想很解放的一个人。

李银河:黎澍应该是比较开明的人士了。

经济观察报:当时你写这种文章,有什么压力吗?

李银河:没有吧,没有。那几年思想解放的尺度还是蛮大的。

经济观察报:大概是在你这篇文章之前,王小强发表了《农业社会主义批判》,影响很大。

李银河:对。面对“文革”的惨剧,大家都在思考怎么解释 “文革”的现象?“文革”中的一些现象都是专制的结果,所有的惨剧都是因为不民主,都是因为专制。“文革”期间的中国就是一个高度发达、非常典型的专制制度。

像我们父辈这些人都是所谓民主青年,他们来到延安,他们唱的歌是《团结就是力量》,其中有一句歌词是“要让不民主制度死亡”。但是为什么到“文革”中国却弄成了这个样子?我认为这有两大原因:一个是毛泽东的个人魅力,他属于魅力型的领导,个人有魅力,而且他有办法把他自己弄到这个位置;另外一个因素是社会土壤。因为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民主,一直是王权、一直是专制。你看历史上的文学艺术作品,其中渗透的民间价值观、民间文化都是这种逻辑。小民有了什么冤枉就等着 “青天大老爷”,这都是过去解决问题的办法。就这么一个办法,没新的东西,也没有出现新东西的基础。因为咱们是一个农业国,到处都是小农。其实从秦始皇开始,就开始形成一种非常固定的统治模式了。

经济观察报:“百代皆行秦政制”,说的就是这回事。

李银河:可耻的是,一些人喜好这些专制的东西到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程度。关键在于,在我们这样的小农社会里,根本没有任何民主的基础和机制,人们怎么能够觉得民主和自由是好东西呢?

但是我觉得现在真正的变化要开始了,有一个标志就是农业税取消,历朝历代全都是农业国家,以农民的贡赋来支撑国家运转的农业国家。现在农业税之所以能取消,它已经反映出我们不再是个农业国了,农业税那点钱已经是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了。这或许是中国民主的一个基础。

经济观察报:你从这个角度来看取消农业税很有意思。我发现你很乐观。

李银河:中国已经慢慢地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因为工业国的运转方式跟以前有根本不同,比如说市场经济、私营经济的成分大大增加了,这会产生根本性的影响。马克思所说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还是有道理的。当经济基础改变了之后,会有新的需求。农业税的取消已经为进一步的变革打下了基础。还有全球化进程。我还是比较乐观的。

中国的许多事情有点颠颠倒倒

经济观察报:看履历,后来你就出国了。

李银河:1982年我去美国匹兹堡大学学习,我找了三个推荐人,一个于光远,一个黎澍,还有一个是梁漱溟。到了美国以后,人家一看就说这个梁漱溟还是很有名的嘛,其他两个党内学者他们没怎么听说过。

经济观察报:你在匹兹堡学的是什么?

李银河:社会学。

经济观察报:怎么想要学社会学?

李银河:1979年费孝通办了一个社会学的夏季讲习班,当时请了匹兹堡大学社会学系的主任来讲学。讲习班没有自己的学舍,租了旅馆来办班。好像是胡乔木批准的,是他主张中国应当有社会学。社会学在1953年院系调整的时候取消了,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学问。社会学一般是比较保守的,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派别——结构功能派认为,所有现存的社会结构和功能都有其合理性。因此有人认为社会学是资产阶级的舶来品,共产党要搞革命嘛,共产党是不需要社会学的,结果给砍掉了。这个事很有趣,在国外,像在美国,搞社会学的好多人都是倾向社会主义的,是被右派攻击的,可是在中国社会学被看成是右派的东西,这太有趣了。

经济观察报:看来社会学左右不讨好啊。

李银河:中国的许多事情有点颠颠倒倒。

经济观察报:参加社会学的夏季讲习班,是出于你自己的爱好?

李银河:单位派去的,我也有兴趣。上大学的时候我就看过恩格斯写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他有一个观点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个观点到现在仍然是很超前的,咱们中国现在仍然有大量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按他的标准就是不道德的。

我们那个社会学的夏季讲习班号称社会学的“黄埔一期”,后来许多社会学者都出自这个讲习班。当时我对社会学特别感兴趣,后来申请去匹兹堡找的就是匹兹堡大学社会学系的主任。

经济观察报:在匹兹堡大学学了几年?

李银河:六年,是硕博连读的,先获得硕士学位,后取得博士学位。

经济观察报:这期间王小波也在匹兹堡大学学习。

李银河:他晚去了两年。1982年他从人民大学贸易经济系食品专业毕业后留校工作,两年后他也来到匹兹堡大学学习。

经济观察报:留学期间经常回国内吗?

李银河:一次都没回来过。

经济观察报:和国内保持一些什么联系吗?

李银河:很少吧。但是国内一些情况,通过看报纸也多少有些了解。那儿有一个很好的东亚图书馆,里面有各种书报。李敖的书就是那个时候读的,觉得特别解渴。在那之前就没有听说过李敖,到那儿才看李敖,觉得特别酣畅淋漓。那个时候李敖是一个民主派,就是反对国民党的专制。他很敢说话,说得也非常痛快。这个人做人就是痛快,但是我不是太喜欢他,怎么说呢?他有点过。他有时候好像故意跟中国传统反着来。比如中国人特别讲究宽恕,对人厚道,他是故意地尖酸刻薄,故意得罪好多人。

经济观察报:反其道而行之。

李银河:特别的不中国,太尖酸刻薄。比如他和许倬云论战,曾经奚落许先生的残疾。许先生生下来两个脚面着地,六百万人才有一例这样的病。他做了好多好多次手术,现在走路还需要拐杖,有时也坐轮椅。许倬云是我和王小波的导师,当时许先生是匹兹堡大学社会学系和历史系的跨系教授。我有四个导师,另外三个都是美国人。

经济观察报:许先生对王小波的影响还是蛮大的。

李银河:是,我觉得许倬云特别棒,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在台湾读大学,后来胡适给了他奖学金到匹兹堡读的博士。

经济观察报:那时你们和许先生接触,是不是也有很多隔膜,因为毕竟他是从台湾过来的,沟通是不是会有障碍?

李银河:不是,许先生一口国语讲得特别好,他的国学好得不得了,学问做得特别棒。我去过台湾好多次,台湾传统文化保留比较多一点。我觉得,台湾的经验对我们也挺重要的,因为大家是同文同种。例如,台北的同性恋文化节马英九都去剪彩,可见他们已经开化到什么程度了。

经济观察报:王小波和许先生接触更多些吧。

李银河:小波每周三下午上课,和许先生两人在一起讨论,是相当自由的讨论课。许先生的回忆文章说,小波“坐姿松松散散,我也一直有坐不直的毛病,师生二人东倒西歪,倒也自由自在”。许先生是个自由主义的大学问家,他的自由主义思想和他对中国文化的分析,对小波有深刻影响。当年小波获得联合报文学奖,也是出于许先生的推荐。

经济观察报:他们都谈些什么?

李银河:俩人就在那儿天南海北地聊历史什么的。小波对历史很熟的,看书特别多,他看书速度是常人的7倍。有人问看那么快能都记住吗?可是你问他,他还真的都知道。比如看一个长篇小说,他看那么快,你要问其中的一些细节他都记得。

    李银河,1952年2月生于北京。美国匹兹堡大学社会学博士、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后,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是中国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会学家,也是当今中国最著名的性社会学家之一。1999年被《亚洲周刊》评为中国五十位最具影响的人物之一。主要著译作有:《中国人的性爱与婚姻》、《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生育与中国村落文化》、《性社会学》、《中国婚姻家庭及其变迁》、《女性权力的崛起》、《同性恋亚文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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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济观察报:看来是一种天赋。你们在美国的六年里,国内思想界还是蛮热闹的,像“走向未来”丛书、“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等风行一时。

李银河:1988年回国后,我就加入了“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编辑委员会。

“国学不是救世良方”

经济观察报:1988年回国后,你们做什么?

李银河:我在北大做博士后。当时的博士后全是工科的,北大要建一个文科的博士后站,我是全国第一个文科博士后。小波一起回来的,也在北大社会学所当研究人员,在北大还开过统计课。我在北大弄了几个小课题,都是跟家庭婚姻有关的,比如离婚、婚前性行为规范、婚外恋、独身、青春期恋爱等,做了一个系列,最终完成十篇论文,结集为一本书《中国人的性爱与婚姻》。

经济观察报:当时这些题目敏感吗?

李银河:也没什么人管,比较自由。在当时,做什么样的研究是我常常思考的问题。我对当时文化界的信口开河大而无当十分反感,总觉得中国文化中有一种过于轻视经验研究的倾向。中国人喜欢有气势的东西,比如《河觞》、《人妖之间》等。中国文化从古至今一直对经验研究不感兴趣,所以科学才不如西方发达。所有的文化人都在追求辞章之美、玄虚而飘逸的意境,或者是一种宏伟的气势。在改革开放之初,我与林春合写的《要大大发扬民主,大大加强法制》等文章大受欢迎,很大程度上恐怕是投合中国文化的“气势”和辞章之美。而在美国受了六年严格的社会科学训练的我,当时有个强烈的感觉:只有气势,没有经验材料做基础的东西在中国实在是太多了。简直可以说,除了这种东西,什么都没有。

经济观察报:这是你与思想界的区别吧。那时你和思想界接触多吗?

李银河:不是太多。回国后“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编辑部把我拉进去,参加了几次活动,就是大家商量编书的事儿。

经济观察报:你们回国还赶上了国内的“文化热”。

李银河:赶上了,我翻译了一本讲社会学研究方法的书,就是列在“走向未来丛书”中出版的。这两个丛书里的人我都比较熟悉,一些人还是老朋友,出国之前就认识,有的甚至“文革”时就在一块,如王小强等。

经济观察报:当时国内思想界搞的是思想启蒙。

李银河:实际上说来说去还是非常简单的 “德先生”、“赛先生”,现在“赛先生”已经有了,但是“德先生”怎么样呢?从“民主是个好东西”的争论就可以看出来。

经济观察报:你回国一年后,80年代就戛然而止了。进入90年代知识分子就转向了,好像历史有一个截然的切面一样,突然就转了。

李银河:确实如此。进入90年代,我重新回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进入社会学所工作至今,致力于研究婚姻家庭、性别和性。而小波1992年辞职,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

经济观察报:有人说,王小波实际上继承了80年代的思想,在90年代保持了思想启蒙者的形象。

李银河:应该说他是学者型的小说家,我更愿意称他是自由主义的学者。他整个的思想的脉络都是自由主义的。他生前给好朋友写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说,“中国要有自由派,当从我辈开始”。他和“新左派”争论,始终是以自由主义的形象发言。

经济观察报:其实一些“新左派”就是你们的朋友。

李银河:是朋友,但是随着时代的演变,大家的认识发生了分歧,包括我那个朋友林春。

经济观察报:一些“新左派”对民主价值产生了怀疑,认为民主没有普适性。

李银河:如果说大家在国家发展路线上,比如说是应该更注重效率还是更注重公平,如果这些方面存在不同意见,各有各的道理。如果在民主问题上质疑,就不可思议了。怎么能说民主没有普适性?民主这个东西肯定是比专制进步,连这个最基本的判断都没有的话,那就回到帝制时代、“五四”之前了。如果连民主价值都否定了的话,那最多是个洋务派了。

经济观察报:这帮人中许多是有海外留学背景的。

李银河:他们产生了一种时空错觉。在美国那样的社会里,左派在大学里边是比较有市场的,但是在整个社会上是没有多大市场的,社会不认同它。但是它一直对社会保持批判性的态度,对资本主义本身是好事。但是如果生搬硬套拿来套中国,就错位了,给人以“何不食肉糜”的荒唐感。

如果某些人不认同民主、自由、人权这些价值,或者觉得中国根本不需要这些价值,那是完全错误的。其他都好说,比如说发展道路的选择,都可以争论,但是惟独在民主、自由的问题上,我觉得是不能让步的。

经济观察报:王小波在思想界仿佛一个战士,有的时候还投入辩论。

李银河:90年代不是有一本书《中国可以说不》吗?小波的文章《百姓·洋人·官》专门批评这本书。

经济观察报:还有人趋于保守复古,像新儒家,就往国学里去找资源。

李银河:小波对这些东西特别恼火,还写了文章《我看国学》,批评说,“有人说国学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很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

经济观察报:而你对这些话题似乎不太感兴趣?

李银河:国学不是我的领域,所以我也没多说什么。我认为国学应该研究,但前提是批判,应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国学不是救世良方,不能往回走,我们又不是慈禧太后那一代的人。虽然我们从慈禧太后那里还没走出多远,但是慈禧太后毕竟是被推翻了,不能再回去了。

“我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经济观察报: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了,有些人认为,今天思想界的活跃远不如80年代,而且80年代的一些命题在今天还是很有意义的。

李银河:我们往前走的并不远,有时甚至是走一步退一步,最后一看,还在原地。经济改革这么多年,体制改革相对滞后,才造成了今天很多的社会问题。

经济观察报:不久前北京大学教授周其仁在某论坛上演讲时谈到,70年代末,国家一团糟,要吃饭要发展,只能搞改革,而且大家都是受益者。今天不一样了,整个社会结构有点固化了,改革动力似乎没有了。

李银河:现在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改革动力了。

经济观察报:在对民主价值的认识上,还是有进步。

李银河:前不久我还写过一篇博客《自由是个美好的字眼》。我觉得民主现在讲得比较响,自由还经常是被人家当成反面的东西。你看人家法国革命的时候,国歌里头也是“不自由毋宁死”。可是“自由”这个词在中国从来是负面的,什么随便吐痰、自由散漫、不守纪律,什么搞小动作、小团体,这叫自由主义,毛泽东不是专门写一个文章《反对自由主义》吗?“自由”这个词在中国已经被大大地贬低了,乃至人们也不觉得“自由”是一个美好的字眼。

经济观察报:不认为它应该是人性中固有的。

李银河:自由是现代的人权,是特别值得追求的、肯定的,而在整个中国自由好像还是被否定的、被贬低的东西。实际上经典的自由主义有一套理论,比如经济上的自由市场机制,政治上的民主法治。但是我们的语境中的“自由主义”并非本来意义上的“自由主义”,就是把“自由”这个词和“主义”这个词组合在一起了,成为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经济观察报:就像 “好人主义”、“坏人主义”一样,是随意捏合在一起的,不是原本意义上的。

李银河:小波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是一位启蒙者,他呼唤人性的解放,他的文字中流淌着自由主义的价值理念。一般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都会有民主、自由、人权这些基本观念,但也不排除少数权威主义者,他们是比较主张集权的。小波所谓的 “沉默的大多数”,虽然他们没有说话,但仍然认为中国应该有民主、人权、自由,并不觉得中国应该有一个皇帝。

我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我现在做的事情其实和王小波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就是呼唤人性解放,在性学研究的背后是一种自由主义理念,就是人的自由、人权。自由主义是跟当代中国最配套的思想需求。现在人们的个人权利意识比较高涨,至少比二十年前高涨得多。在这个改善过程中,人们慢慢地有了意识,认为我是一个人,我是有人权的,我的房子不能随便有人进,我不能随随便便被人揪斗,被人抓起来,这些方面确实有很大改善。有很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是保住基本的需求的权利,比如吃饭的权利、性的权利,这些东西都是和人性有关的,过去人们没有这个意识。自由主义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因为我们正在从一个前现代的国家走向现代化,而跟现代化经济发展最配套的,就是自由主义理念。

经济观察报:如何实践自由主义理念呢?

李银河:这只能靠每个人自己去努力,每个人都从心里认同自由主义,比如你喜欢自由主义的理念,就不要去做那些家长制、“一言堂”的事情。再就是大家都要追求,像自由这个词过去在中国一直是贬义词,现在我们就要把它变成一个褒义词,我们就是要追求自由,热爱自由。中国为什么不能有这个口号?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根本没有自由、民主,想有的话只能一步一步地走,欲速则不达。本来事情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进了,突然间一闹整个就倒退了。历史在告诉我们,中国不能弄那种特别激烈的事,大家经不起这个乱,真正动乱起来的话,会非常的糟糕,我们可以非常稳健地一步一步地争取社会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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