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蒙古包
导语:

宋馥李

“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 ,我出生在牧人家里……”

当夕阳落下,牛羊入圈时,辉映在霞光里的蒙古包,就像镶嵌在草原上的珍珠。这就是那悠远的歌声里的毡房,它留存在孟根其其格的记忆里,念念不忘。

和大多数蒙古人一样,孟根其其格已经结束了游牧生活,有了固定的房屋。但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愿意再回到大草原上,搭建一座蒙古包,与天地相拥,与牛羊为伍……

告别蒙古包

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巴勒森道尔吉和孟根其其格夫妇俩,还住在居延海湖畔。整个巴丹吉林沙漠腹地辽阔无边、人烟稀少,只有在这片湖泊周围,才显现出一片生机。

其其格就出生在蒙古包里,土尔扈特人是她的祖先,在她的记忆中,从出生到现在,她就没有离开过这里。那时,身边的额济纳河水量充沛,润泽着这一大片草原,她家的毡包,无论搬到哪里,总是在这条河流的沟沟岔岔中。

广袤的草原上,缺乏砖木等建筑材料,蒙古包是牧人们最适宜搬迁的住所,它可通风、能采光,既便于搭建,又便于拆卸移动,适于轮牧走场居住。一架勒勒车,一个蒙古包,就是她流动的家,每年总要搬迁三四次,每次搬家,她都兴奋异常。因为新的家,总是有更丰茂的草,更清澈的水。

在其其格的记忆中,蒙古包内宽敞舒适,是用特制的木架做“哈那”(蒙古包的围栏支撑),“墙壁”用两至三层羊毛毡围裹而成,再用马鬃或驼毛拧成的绳子捆绑结实。蒙古包的顶部呈天幕状,圆形尖顶处开有天窗,上面盖着四方块的羊毛毡“乌日何”。

一个大家庭,往往由若干个蒙古包组成,最重要的帐篷通常最大,里面设施最齐全,类似于客厅,打开门低头进去,正中央是一个取暖用的开水炉,烟筒直通天窗,门口直对的帐篷尽头位置,是各式各样的柜子,用来存放衣物,柜子上面有个类似于神台的平台,用来供奉神灵或者成吉思汗。厨房呢?则是在帐篷外头附近垒个土灶,烧牛粪。

如今,其其格已经告别毡房将近10年了。随着内蒙古“禁牧、休牧,划区轮牧”政策的实施,蒙古包的消失成为必然,而其其格,早就在附近的策克嘎查,拥有了大砖房,只是,她并不愿意住在那里,每年穿暖花开,她都要在居延海旁边,搭上一个窝棚,住上半年。

位于居延海湖畔的帐篷,看上去很简陋,只是个临时居所,比起原来的蒙古包,也差得很远。从帐篷稍稍往远处走几步,就可以看见漫无边际的戈壁和沙漠。能够获准继续放牧,其其格已经非常满足。但建造蒙古包,早已是奢侈的想法。

现在,在整个阿拉善盟,也难以找到传统意义上的毡包作坊了,传统的蒙古包的建筑取材,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钢柱取代了木支架,各种柔性材料则取代了羊毛毡。而很多旅游景点中的蒙古包,则干脆变成了砖混结构,天窗也早就被封闭了起来。

蒙古包的消失,映照着传统游牧生产生活方式,正在与我们挥手告别。

记者曾在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的一条街道上,找到了旗内仅存的一家蒙古包工厂。工厂的老板介绍,他是在20多岁时进到了这家工厂的,到现在已有三十多年了,工厂只剩下了十几名工人。蒙古包的销量在逐年萎缩,一年下来,如果没有旅游景点定做的大宗订单,只能卖出去约30多个,算勉强维持生计。

位于锡林郭勒盟二连浩特市的茂源畜产品加工公司,加工的羊毛毡占蒙古国市场的90%。他们在蒙古国设立了办事处,专门收购羊毛和羊绒,加工成质地结实厚重的羊毛毡,再出口到蒙古国。

在国内市场,羊毛毡已经基本失去了市场,现在,除了一些旅游点的业务,国内的销量几乎可以忽略。

历史变局

从一个更长的历史时期来看,蒙古包的消失,是伴随着游牧范围逐渐缩小,游牧活动逐步向农牧业生产转化的过程。

17世纪,清政府推行盟旗制度以后,牧民的游牧范围,由过去的上千公里,缩小到二三百公里;1958年,实行“人民公社”制度以后,牧民生产活动被限制在生产队范围内,游牧距离进一步缩小到四五十公里,在牧区南部地区,甚至缩小到不足10公里左右;1983年,内蒙古自治区在牧区实行“草畜双承包制”,牧民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和固化。整个内蒙古大草原延续几千年的游牧生产方式,被彻底终止。

1987年到1991年间,内蒙古自治区曾经鼓励牧区实施“水草林料机五配套草库伦”政策,鼓励农牧民打井取水,种植饲草料,草原上零零星星出现了饲草料基地,传统的草原,逐步向半农半牧的状态演化。“作为先进经验,好多牧民都种上了棉花等经济作物。”额济纳旗原人大常委会主任邓吉友告诉记者,在额济纳旗境内,逐步形成了3万亩的种植规模。

如今,政策在转圜了一圈后又回到原点,曾经鼓励开荒,如今被严厉禁止。牧民们的生存环境,已经逐步恶化,这片土地,已经不适宜放牧,也不适宜种植。实际上,额济纳的生态环境,近年来一直令人担忧,曾经肆虐整个华北地区的沙尘暴,就数次溯源于额济纳。

其后,无论什么样的政策出台,最终的指向却相同,游牧活动区域逐渐缩小,牧民逐渐无法迁移,也无处迁移。适宜于远距离迁移的蒙古包,也逐渐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用砖块和土坯砌筑起来的房屋,当然比用毛毡包裹的蒙古包更能抵御风寒。在各自承包的草场内,牧民们逐步也建起了房屋,过上了定居的生活。

内蒙古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海山认为,现在强行推行的“划区轮牧”制度,使草场面积更加微型化,成倍增加了对牲畜在草场上踩食践踏的时间,造成“蹄灾”的发生,最终导致草原生态系统环境整体急剧恶化。

何处迁移

几年前,孟根其其格就搬到了附近的策克嘎查,作为告别牧场的补偿,她共得到了90多亩额济纳河边的耕地,还有政府统一建造的大砖房。她的羊群,也从高峰时近1000只羊,缩小到现在的100多只。

为了让拥有大片草场的牧民们告别牧业,政府用耕地来置换牧民先前拥有的草场。这是种过渡政策,下一步会实施退耕还林或还草。这是因为,生态脆弱的额济纳河流域,早已不适宜放牧了,也不适宜大规模的农业耕作,未来只能用作生态保护。

再过两年,在其其格58岁的时候,按照政策,她就要搬到旗府所在地达来呼布镇,会领取到政府发放的每月1000元的“工资”,孟根其其格笑着说,她也很快领工资了。这也意味着,她将彻底告别羊群,告别放牧的生活。

额济纳旗生态移民项目从2002年启动,至今实施已经将近10年。实施退牧还草以后,21周岁以上的牧民,每年可获得约1万元的补贴;老人参加了农牧民养老保险,到56岁后都能领到养老保险金。

达来呼布镇人口不足2万,低矮的平房占据着大多数城区,入夜之后,镇上就变得静悄悄。可其其格仍然觉得小镇太喧嚣,她宁愿选择在居延海的岸边,搭建一个简陋的窝棚,与她的羊群在一起。

“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不想离开。”孟根其其格扬起脸平静地说。

实际上,孟根其其格的固守,代表了大多数老一辈的额济纳牧民。他们不愿意去耕种,也不愿意安心享受政府的补贴,过悠闲的日子,好多人坚守在贫瘠的、日益沙化的草场,铁了心度过这最后的日月。

但他们的儿辈、孙辈,不会有这样的坚持。孟根其其格有一儿一女,都在达来呼布镇安了家,他们或经商,或打工,游牧生活早已远去。莫日根,经营餐馆的蒙古族小伙子,就不愿呆在牧区,他告诉记者:“牧区太无聊了,生活也不方便,没得上网,去找个朋友要骑上半天马,还是镇上好,什么都有。”

从游牧到定居,牧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何维持生计,成为大家最为关心的问题。有人努力适应了,有人却一直在抗拒。

唐培拥是个汉族人,他的曾祖父从甘肃民勤迁入额济纳,成为了牧民。10年前,唐培拥有1万多亩的戈壁草场,常年养着100多峰骆驼,400多只羊。2004年,随着禁牧的实施,唐培拥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告别了30多年的游牧生活,搬到了达镇附近的温图高勒嘎查,变成了农民。在补偿的土地上,唐培拥开始种地,他很快尝到了甜头,相比放牧,种地的经济效益好多了。从2006年开始,除了自己分到的30亩绿洲耕地,唐培拥还承包了200多亩地。

布日德格积极地尝试养猪,不过开端不太理想。由于经验不足,设施也不全,买了18只小猪,死掉了6只。他没泄气,四处找人请教,但也不忘自嘲:“蒙古族养猪的传统少吧?没有呢。历来养猪养鸡哪有蒙古人发财的。”

达来则建起了家庭旅馆。他家是一栋168平方米的房子,楼上有3个卧室,在当地胡杨节期间,向游客开放。按照当地旅游局的规定,一晚上100元一个床,每个房间至少能睡两至三个人。这个房子是生态移民工程的成果之一,国家补贴6万元,牧民自己掏10万元。

现在,真正的额济纳牧民已经很少,常住的只有不到5000人。而随着禁牧、移民,传统的额济纳牧民,也将成为市民。电影《东归英雄传》曾专门书写了额济纳牧民的辉煌: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作为土尔扈特蒙古人的一支,阿拉布珠尔率领一系土尔扈特人以进藏熬茶礼佛为名离开俄国,在遭遇了俄国军队的激烈阻击后,终于东归清廷。土尔扈特人在藏地居住了几年后,转而在额济纳河流域定居下来,延续至今,就是额济纳牧民。

孟根其其格、布日德、达来,就是土尔扈特人的后裔,也是最后的额济纳牧民。这一切或许都不可逆,历史使然,环境使然。蒙古包消失了,勒勒车消失了,原有的生存方式亦在改变,对于这个马背民族来说,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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