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城市的生与死
导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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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思铭

这座城市平日里从不堵车,没有拥挤嘈杂的地铁,也没有忙碌奔走的脚步。这块土地并不贫瘠,人口密集,且生活富裕。和很多城市一样,这里高楼平地起,但离开的人总还会想念,虽然它正在变得让人不那么熟悉。

而今这里的第一个五星级宾馆也在建设中,以准备迎接那些回乡探亲的荣归故里者。他们起初是被迫选择背井离乡,因为这里没有好的工作机会,之后则是在大城市落了脚,逐渐在家乡拔起了根。

但这样下去,老城会在某一天迎来它的死亡,那个让它畏惧颤抖又毫无还击之力的死亡,它用了几十年去等待,还将继续花上几十年,又或者乐观些,一百年?如今它赖以存活的,是老人们对故乡和旧日生活的眷恋,是传统的家族观念和社交方式,是不同年龄层之间尚未割断的代际联系,它放慢了呼吸与脚步,一口气,一口气,残喘于尘世间。

这座老城就在四川省广安市邻水县,该县建制可追溯至南朝梁,古时也作“潾水”,“潾山以重叠潾比为名,潾水所出也。”邻水由是得名。城市在向外一步步扩张,同时又从内部以更快的速度逐渐被遗忘。

老城位于邻水的中心,它旧日的景象可以由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依稀拼凑出来,其主体与现在无异,只是没有如今这般破败不堪:昔日的四座城门仅余残骸,大多数房子不曾被翻新,更没有任何被维护的痕迹……那些搬离老城的居民还经常会用怀旧的口吻提起它:那里有他们住过的房子,工作过的工厂,无数次经过的城门……他们把照片共享到网络上,命名为“怀念”、“你所不知道的邻水”,让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停驻,但他们自己已经不会再回来。

老城和新城被一条护城河截然分开,这条河多少年来,由清澈变为浑浊,又由浑浊走向清澈,它曾经孕育和保护老城,使它安详如婴孩,如今却又成为它发展的绊脚石,“老城没

有什么发展了,以前是

越靠近河的越富,

现在是越靠近河

的越穷,护城河

把老城区困死

在里面,成了

一座死城,人有钱了就离开。”

新城有了与老城截然不同的生存空间,然而总有几条街专属于老城,像是棒棒(四川、重庆挑夫的俗称)一条街,青壮年男子会在这里靠墙站作一排,身边随意放置着他们工作用的行头:油灰刀、磨泥板、扁担;又或者丧葬一条街,商户的招牌上写着丧葬一条龙,作为样品的花圈则被摆在街边,等待不知何时的被烧掉。最后还有一条街,它就依傍在护城河边,是整个邻水人流最为密集的一条街,不仅是老城,新城的居民也被引来,又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管这条街叫做“等死街”,因为等着等着,有些人就再也等不来了。

等死街上的老人们

等死街招待的多是常客,虽然外人觉得这个名字太过惊悚,但常客往往不以为意,甚至彼此打趣道:“你今天去等死街了么?(四川话)”他们总是一大早就赶来,以免不能在熟悉的店里得到好座位,客流的高峰期要到下午才出现,但早起占位仍是必要的,因为这里从早到晚总是人满为患。这些沿河开设的小店叫做茶馆,但茶水在这里反而是免费的,它们真正贩卖的是时间,更确切些说,是最能打发时间的——打麻将这项活动。

张翠屏老人早上8点就会赶来,虽然她早就不住在老城了,但上了年纪之后,她的睡眠越来越少,想去做的事也越来越少。四川一直是以麻将文化闻名的省份,邻水则是其中的典型,它具备了这种文化需要的所有条件:缓慢的生活节奏、密集的人口、相对宽裕的钱袋子。如今还要加上一项,越来越多的无所事事的老人。

老人们是等死街的主要成员,打麻将几乎是老人们每天唯一的盼头。这里的老人有个共同特点:子女都去了外地工作。张翠屏从没想过要把孩子们拢在身边,“出去了就别回来”,这话倒是经常讲的。呆在邻水能有什么大出息呢,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工厂了。她帮几个子女带大了孙子、孙女们,现在一年到头却见不上几面,她盼着子孙在身边,但在这个城市,她又不抱这个念想。

老人特别想念孩子,但离不开老城。张翠屏在北京工作的大女儿总想接她过去住,可她不愿意,她总在这时候想起邻水诸多的好。“北京很少有机器麻将,邻水打两角钱的麻将都是机器麻将。”她每次都找各种理由回来,因为不适应大城市,更不愿意一把年纪的时候离开生活

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老人不去等死街的时候,

多半就是坐席(参加宴会)

去了。虽然子女都在外

务工,但该有的场面还

是要办,邻水这几年坐席的由头越来越多,孩子满月、孩子百日、孩子周岁、孩子上大学、孩子结婚、老人大寿、甚至乔迁……任何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由头,都得经过一番操持,这些事操办起来十分繁琐,却是老人心里的惦念。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坐在张翠屏对面的人和牌了,她先是抱怨了一句:“点背!”抬眼一瞧,又像醒悟过来似的,开始责怪自己不小心,对面那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老人们都不爱跟等死街的年轻人耍,他们眼疾手快,说不准哪个就是“打牌子”(以打牌为生,且擅长出老千的人)……

失业潮后的去留

这条街以前不大有年轻人常驻,造就出众多“打牌子”的,是一股失业潮。上世纪90年代末,邻水的众多国营企业开始倒闭。《邻水县志》对本地每一次经济的“腾飞”如若指掌,记述详尽,但这场失业潮却只留下一行字:“1997年后,一批国有工业企业被县人民法院依法宣布破产,‘国退民进’态势明显。”

老城里的青壮年们,以放弃土地为代价,加入光荣的工人阶级,又在以为捧上“铁饭碗”之后,失去了工作和未来。陈立新就是这队伍中的一个。

陈立新的前半生都算是坦途:20岁出头就进了邻水的一家国营工厂;30岁时赶上工厂的黄金时期,一个人的工资能养活一家老小;1997年工厂宣布破产,他是最后一批下岗职工;1999年全县一共发了不到500个下岗证,有他一个,遣散费之外,每月还能领到88元的补助。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却没意识到好运就此戛然而止。

刚刚下岗的时候,他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再回到工厂,他舍不得不做这个梦,因为他当时的年龄一方面距离退休尚早,又一方面已不再适合外出打工。他想不通工厂怎么就倒了,和他一样想不通的还有他的妻子,她是下岗的电厂职工,“我们生产了那么多电,可是我们自己还要花钱买电,电厂怎么会倒闭?”但现实容不得他们想不通,生活最擅长紧迫盯人,众多工友都面临同样的选择,是走?还是留?陈立新夫妇选择了后者。不为别的,“难道以后还找不到事做?”

等待再就业的日子十分难熬,好在孩子们已经长大,也早早地外出务工。他们得以在等待中喘息,又在等待中失去希望。陈立新的抱怨和其他下岗工友如出一辙,“现在我们这儿,想上班只能去政府机关,可谁进得去呀?”虽然邻水目前已经有了所谓的工业园区,但几乎每一个邻水人都认为,自己的家乡没有企业。邻水同样不是一块经商的沃土,即使目前人们的生活水平在节节攀升,但生活日用品之外的东西,有钱人宁愿选择到距离邻水一小时车程的重庆,或者其他城市购买。除了做些小买卖,最具邻水特色的经营,便只剩下茶馆、饭馆。

陈立新学会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打牌上,他满足于自己的赢多输少,儿子也会每月寄些钱回来。“现在这样,钱不多但够花。出去工作,扫大街的早上五六点就起来干活,每月才650块,开出租起早贪黑,每天挣50块。”他笃定自己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工作,但干坐着更让人揪心,等死街的麻将桌能让他不再胡思乱想,这里时间过得最快。

如果说有一类工种在每个城市都不可或缺,那大概就只有公职人员了,在邻水想当个上班族,政府机关是最优选项,也被当地人认为是唯一选项。陈立新和张翠屏的牌友里,也有那么几个。不过那些或退休、或在职的“给公家打工的人”,一般都会去新城那些有着鲜亮外表的大茶楼,混迹在等死街的还得说是少数,某局长算一个,还是最让人难以理解的那个。

在外人眼里,某局长虽然退休了,但不应该缺钱,可他打的却是几角钱的麻将,牌友们觉得他太想不开了。但他自己觉得,为了玩大的把钱输光才是真想不开。他自觉牌瘾不大,有事忙的时候大可不玩,但现在退休在家,白天绕着街道走上几圈,两侧不是茶馆就是饭馆,他捺不住了。不是捺不住牌瘾,而是捺不住无聊。

打点小的,输了不那么心疼,本来是为了打发时间,要是弄得心里不好受,反而得不偿失。这笔买卖,这样才划算。他老婆也在外面打麻将,玩的大些,因此与他不在一处。大家都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一家人待在一起,除了打牌,不知道还能聊点啥,没话说”,但因为打的多少不同,以及不赚自家人钱,一般只在过年过节时才“一起耍耍”。“吃牌饭”在邻水也十分盛行,打牌的时间过得快,下午场和晚场便连在一起,催生出的结果也令人满意,“邻水好些的茶楼都可以吃饭,而且做得比家里好,那些差些的牌楼附近也有很多饭馆”。

◆下转43版

◆上接41版

旁观者

所有牌友都怕成为这种人——旁观者。

旁观者并不打牌,他们也是一大早就出来“耍”,但这个耍的内容只是找条长凳坐一坐,晒晒太阳,一整天。等死街的长凳上坐满了旁观者,都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根基不在新城,也不在老城,而是在农村,在邻水农村的红土地上。他们种了一辈子地,而子女不再是农民,孩子们外出打拼赚回的钱,终于可以在邻水这样的小城市买一所住房,把他们接过来,颐养天年。

来到城市后,他们却成了旁观者,出没于护城河边的等死街、新城的公园、广场,街道两侧的超市和商铺门口,一切能够照到太阳以及看到热闹的人群的地方。有热闹看的时候,他们是不聊天的,想聊天的时候,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唯有沉默。城市里的人可以一眼看穿他们的出身,而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他们没有在同一块土地上耕种过,也没有任何盘根错节的亲族关系。甚至他们的子女,也并不住在这个城市。

旁观者们是不打牌的,他们中的一些,因为早年生活的忙碌而没能学会打牌。另外一些,则是打不起牌。刘春根老人是前年被儿子接进城的,进城之后他感到自己最大的变化就是话越来越少,问起为什么要来城市,他只回答:“以后照顾孙子。”他的儿子在成都工作,小两口攒了些钱,抓紧先在邻水买了房。房子建在新城的边缘地带,但很快就会有新的边缘取代这里,小区靠近一座正在修筑的公园。刘春根去看过,没觉得有什么公园的样子,就是一座山而已,山他可见得多了,不觉得稀罕。公园的大门和台阶倒有些样子,石头砌成的,一阶一阶通到上面,十分气派,可他看着那个就想到了皇陵。

刘春根的窗户外面,另一座小区正在动工,每天早上7点就能听到起重机压抑的喘息。新城向外扩张的步伐这两年有所减慢,但并没有停止。千千万万的邻水儿女在外务工,给这个城市带回了大量的财富,这些财富变成了一座座崛起的高楼住宅,变成了道路两侧密密麻麻的茶馆饭庄,变成了一切繁华的表象,也变成了老人们打发不掉的时间和排遣不完的寂寞。

异乡人之乡

在邻水目前最好的酒店——喜来大酒店门口,可以看到这样一种景象:酒店外停满了挂着外地牌照的奔驰、宝马。车主们退完房时,会聚在附近小胡同的一家面馆里,相约吃上一碗当地正宗的红油抄手后再驱车离开。

他们多是土生土长的邻水人,在这个城市不乏亲友,有的甚至不乏房产,但一年一次的回乡,却都选择住在当地的宾馆。他们中的一些,户口已经不在邻水,回乡只为了看望年迈的父母,这个城市让他们安心,却不再适应,还将不再熟悉。

黄珏每年春节都会带上妻子一起回乡过年,然后和家人一起到茶馆打几圈麻将,“不打麻将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经过不惯四川的冬天,先是一家人住进宾馆,后来直接给父母家装上了暖气。他的很多同乡和他一样,会尽可能改善父母物质上的一切,却苦于无法让父母在精神上更富足。

周老板在邻水长途汽车站附近经营一家小卖部,他是地道的邻水人,从厂矿下岗后就开了这家小店,小店的生意还不错,但他并不满意。“邻水有什么钱?整个城市花的钱都是外头赚的,我们这儿做点小买卖,啥创造也没有……你的钱今天流向我,我的钱明天流向你,叫什么前途?”“外头赚的钱”在不断涌入许多像邻水一样的小城市,这些钱为小城市带来了物质和购买力,却没有带来生机和活力。都市异乡人的根,在家,并不在这乡。假如有一天,家不在了,他们还会回乡么?

邻水人在努力往外走,本地没有工作机会,他们就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求机会。走出去的,就去向大城市输出他们的劳动力与创造力;没走出去的,就留在这块土地上,顺应这里的节奏。

每个离开的人都成为了都市异乡者,之后穷尽他们的努力去摆脱这个身份,直至完全融入。他们都不曾亲自参与家乡的改造,但家乡却因他们而变。是都市异乡人们回流的财富维持了这座小城的浮华,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是因他们而生,也为他们而准备,这个城市属于他们,但他们却终将不再属于这里。

那么,小城的未来又在哪里?

一座高楼的地基旁,有建筑工人在闲置的空地上种了菜,随着房地产市场的缩紧,大拆大建的速度在减缓,这里本该长出另一座高楼,如今却有了一片迷你的菜园。但城市可能变回农村么?答案是否定的,不仅是因为不可能,更因为没必要。工人在播种之时,便预先接受了放弃,人类或许终将会成为完全生活在城市的物种,假如小城市会消亡,那么杀死它的必定不是城市化,更不是财富,而是它失去了自己应有的生机。

任何一座城市都不该把它的经济置于空中楼阁之上,“外头赚的钱”总会有断流之时,一旦经济死去,人的精神也会愈加贫瘠。小城市以及农村,都生长在大城市的阴影里,一切因果相生、环环相扣,也承受了不少苦果。人们在像模像样地建造了城市的同时,尚未建构城市的内核——文化活力、勃勃生机与竞争力。

小城市和大城市面临着相同的问题:养老、就业、经济发展……差别只在出现得早或晚,等死街并不为邻水所独有,贫乏的精神状态更不是只困扰着邻水人,邻水人对家乡的认同感尚存,但正如道格·桑德斯在《落脚城市》中所言:“我们都是被城市化的一员,我们回不去故乡,也离不开城市。”

其实我们无需回去,也用不着离开,但总该在城市里找到充实和快乐。

(文中提及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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