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冷战在叙利亚开始
导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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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力

叙利亚人的反抗

叙利亚内战已经持续了17个月。在“阿拉伯之春”革命中,由于突尼斯、埃及的统治者和军队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自我克制,没有向和平表达意愿的民众倾泻枪弹和炮弹,国家实现平稳过渡,已经在大选中选出了新的总统,两国的革命在相对和平中结束,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利比亚、叙利亚则不同,那里的家族统治者们坚持暴力维稳,动用坦克、大炮、直升机等重武器大肆屠杀本国人民,两国陷入内战。利比亚的独裁者卡扎菲躲在下水道,被搜出后呜呼哀哉;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还在拼命挣扎,卡扎菲应该是他的前车之鉴。

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叙利亚内战又重新趋于激烈。7月18日,叙利亚国家安全总部遭受炸弹袭击,国防部正副部长、内政部长等四人被炸身亡,其中有阿萨德的姐夫。从那以后,阿萨德一直下落不明。7月21日,他调集大军围攻阿勒颇市,这是去年政府军用重炮轰击霍姆斯城之后的又一场大战。同时,首都大马士革的激战也在继续。8月1日,阿萨德发表书面讲话,宣称这场战争将决定未来。显然,他准备像卡扎菲一样战斗到底,直到一方取得胜利。

每当统治者极力维持权力的时候,百姓必定遭殃。在战乱中,大约有10万叙利亚难民逃往邻国,留下的每天都在遭受炮火袭击。已有近20000叙利亚人死于这场内战,其中大多数是无辜平民,包括许多妇女和儿童,但不包括数千名被失踪人员。死亡人数还在攀升。7月是最血腥的一个月,8月的数字很可能更加残酷。

结束叙利亚苦难的唯一途径是结束内战。只有巴沙尔下台才有可能结束战争,因为战争是因他的暴虐统治而起。他首先抛弃国人,国人也抛弃了他,然后才有反抗;反抗受到镇压,然后才有内战。虽然阿萨德在阿拉伯国家中受到孤立,在世界上仍有几个支持者。当初各方积极斡旋,试图给阿萨德一个体面隐退的机会,但他不肯放弃权力,反而借机猛烈进攻、杀戮。因调解无效,联合国叙利亚问题特使科菲·安南在8月2日提出辞职,并对安理会的争斗表示不满。

由于俄国、中国反对,联合国安理会没有能够通过对叙利亚政府的谴责。8月2日,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谴责叙利亚当局更多使用重武器,敦促它立即停止侵犯人权,同时也对安理会的不作为表示遗憾。133票赞成,12票反对,31票弃权。投反对票的国家是叙利亚、俄国、中国、朝鲜、伊朗、缅甸、白俄罗斯、津巴布韦、委内瑞拉、古巴、玻利维亚、尼加拉瓜。联合国大会由所有成员国组成,不受安理会5个常任理事国的操纵。这次大会决议展示了中国前些年极力提倡的国际政治“民主化”。是的,民主化潮流确实已不可阻挡。

巴沙尔·阿萨德的军队在战场上仍有一定的优势,他们有重武器。但他的政权不会再维持很久,因为他在国际国内都已尽失人心。在国内,阿萨德也落得众叛亲离,他的将军、高官和士兵在源源不断地投奔到反对派阵营。8月6日,叙利亚总理利雅得·法里德·希贾布也逃脱严密监视,弃暗投明。希贾布没有一走了之。他发表声明说:“我已从这个杀戮与恐怖之政权叛变,并加入反对派阵营。”他的发言人说,希贾布反对“针对自己手无寸铁民众的战争罪行、种族屠杀”。专制国家往往发生由统治者实行的自我种族屠杀,叙利亚在这一点上并没有特色。

人民反抗暴政的正当性

权力来自人民。有时候,统治者没有得到被统治者的授权,也能长期盘踞在最高宝座上。但是,当人民已经觉悟,不再容忍一个人、几个人以及他们的家族的统治,这时的统治者就是非法的暴君。

各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分歧原点可以浓缩为两个彼此不可分割的问题:统治者是否有权肆意剥削、欺压和残杀人民?人民是否有权起来反抗暴政?在这两个问题上,虽然联合国安理会成员国现在可能有不同意见,但东西方的古老传统却完全一致,他们对前者都是否定的,对后者都是肯定的。

孟子在2300多年前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儒家的亚圣说:我听说过诛杀独裁者(一夫)纣,没有听说过弑君。这话是孟子在回答齐宣王的提问时说的,但齐宣王没有逮捕孟子。战国时期还保留了原始民主的一些遗产,不同于我们所了解的秦始皇以来的新中国传统。比如,明太祖就没有齐宣王的雅量,好在孟子没有生活在他的王朝。

儒家给统治者的行为设定了底线,把“天”作为监督者和惩戒者,而天意体现在民意,民意不可违,否则上天将降下灾难,比如数十年一遇的水灾。虽然受灾的是百姓,但头脑稍微清醒的统治者还是会接受警告。在西方政治理论中,自然权利论和契约论都为反抗暴政留下了空间。主权不是“主子”的权力,它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人权。当主权开始蓄意侵犯人权的时候,它就失去了相应程度的合法性,反抗就成为正当的行为。

自由从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其拥有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托马斯·杰斐逊在1787年写道:“自由之树必须时时用爱国者和暴君的鲜血浇灌才得以长青。”根据这位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者的观点,爱国者的首要任务是避免国家遭受独裁者的暴虐统治,并为此流血,而不是安全地坐在家里蔑视和咒骂其他国家,甚至罔顾事实。这种“爱国行为”徒劳无益,因为诅咒既不可能打败你不喜欢的国家,更不可能成就自己的国家。爱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勇气和智慧。

历史在重复

卡尔·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写道:“黑格尔曾经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件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在补充黑格尔的时候,马克思仍有疏忽:笑剧在上演时并不可笑,反而可能显得很精彩,现场观众在喝彩,在欢呼;也可能很残酷,现场观众在哭泣,在流血。感到可笑的是那些后人或旁观者,他们与事件保持了一定的时间或空间距离,因此有较清醒的头脑,而没有切身的痛楚。

路易·波拿巴是拿破仑的侄子。他利用叔叔的巨大声望,小农对土地的热切期盼,在1851年12月(雾月)发动政变,推翻法兰西共和国,解散议会。1852年,他加冕为皇帝,称拿破仑三世。1870年在普法战争中战败被俘,后来死在流亡地英国。马克思认为他的雾月政变是一场笑剧。《在小波拿巴》中,维克多·雨果这样评价他的个人野心:“路易·波拿巴知道自己期待什么,他直奔而去,越过法律,越过理智,越过诚实,越过人道。是的,但他直奔而去。”

他的叔叔拿破仑一世有一句名言:“从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后人试图重复前人的崇高或伪崇高,却往往沦入可笑。很少人从可笑跨出一步走向崇高。拿破仑本人跨过去了,他挽救了法国革命,后来又在称帝时主动退回到可笑。他的侄皇帝一直停留在可笑,到崇高那一步遥不可及。此后,更多的革命者直奔可笑,抛开一切。阿拉伯之春的起因是殖民地独立革命没有完成任务。由于革命者的堕落,或者由于革命只是欺骗人的幌子,这些国家并没有进入现代政治文明,国家权力不属于人民。未尽的革命必然引起新的革命。在阿拉伯之春,外界的反应也在重复历史。

在突尼斯、埃及、利比亚的民众抗拒暴政的时候,在叙利亚上一阶段的内战时,我在本报发表了多篇文章。可是,由于“笑剧”一再重复,如今无话可说了,更多的情况无非是哪里又爆发了新的冲突,又有多少人被杀——陈述这些事实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

历史在重复。但历史不会简单地重复。叙利亚内战延续至今,其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中东小国的范围。它揭开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为新的冷战做了最后的铺垫。

新的冷战

新的冷战也是历史的重复、一场未完成的冷战的继续。历史远没有终结。

冷战在1991年正式结束,结束前两大对立阵营已经缓和关系,一方已接近认输。冷战有两大要素:大国间的意识形态的对抗、地缘政治的竞争。现在这两者都已具备,所不同的是意识形态让位于价值观。此外,美国对“敌人”的需求也在促进新的冷战,让好斗者们抖擞精神。国际社会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对立进一步凸显了价值观的冲突。至此,一场新的冷战隐约成形。

◆下转46版

◆上接45版

新的冷战与上一场有很大的不同:两大阵营没有全面对抗,而且对垒的阵营不是那么分明,现在毕竟是全球化的时代。甚至不会有两大阵营:一方尚未受到足够的压力而有必要团结一致;另一方则根本不可能组成一个阵营。因此只要控制得宜,新的冷战将是低烈度的,范围有限的,不至于滑到核战争的边缘。新冷战的受益者将是掌握了对抗主动权的国家,以及一些边缘国家,比如叙利亚、菲律宾——它们被用来减少某一个“阵营”可能得到的好处。不过,地缘政治和围棋一样,不是每一个“官子”都是等值的。

叙利亚不是产油国,这场战争无关石油。其实,与石油生产同样重要的是航线安全,两者中缺少任何一个,都将冲击石油消费。美国军队控制着全球航线,完全不必入侵产油国即可随意操纵石油市场。另外,中东石油的重要性一直在缓慢下降。虽然中东石油对其他一些国家仍然重要,对于美国等西方国家,更重要的是压制伊斯兰极端势力,不是卷入一场内战。

在叙利亚问题上,西方国家支持反政府的自由军。但实际上,它们(特别是美国)的支持是有限的,更多的是在道义领域,物质援助也限于人道主义救援和非杀伤性武器。美国担心伊斯兰极端势力借机坐大,这一点在埃及、利比亚局势动荡时就非常明显。因此,俄、中在联合国安理会上的反对票不仅把美国等国家从道义与现实利益的两难中解脱出来,而且更凸显了他们的道义,真是一举两得。

俄国为维护利益而展示武力,但它的武力早就不足以构成威慑,于是接下来就是政策急转弯。在7月下旬,俄国向叙利亚塔尔图斯的俄国海军基地派遣军舰,但没有了下文,随后又有报道说,俄国人将撤出基地。同时,传说中国派军舰进入东地中海,参与俄国、叙利亚等国的联合演习。中国军方澄清说,海军编队在7月27日凌晨通过苏伊士运河,但目的地不是叙利亚,而是乌克兰等国家。编队的“青岛”舰装配乌克兰的燃气轮机,改装前舰上的武备也多从地中海沿岸国家进口,因此,此次出访是“青岛”舰上的零部件故地重游,回到了娘家。

从南斯拉夫联盟,到利比亚,到叙利亚,中国的外交政策一次次都在追随俄国。正如近百年多次发生的一样,中国在俄国的带领下向前飞奔。正如10年来有常识的人们所预料的那样,俄国在南墙前猛刹车,急转弯,而中国的脚却踩在了西瓜皮上,继续一往无前……

但是,国际上对中国的最大挑战不在叙利亚,中国军舰第一次在地中海出现是在去年的利比亚危机之时,此次是第二次。当前,南海局势危急,东海局势危急,黄海也潜藏着危机,这里有领海和领土争端,也有战争危险。美国国务院指责中国在南海制造紧张局势,在东海与日本站在一起,宣称钓鱼岛适用日美安保条约——原来是用来对付朝鲜的军事同盟条约。

还不止于此。美国针对中国制定了空海一体战计划,近日,更详细的对华作战计划也曝光了。如果爆发战争,美国将打击中国的内陆目标,而不仅在外围作战。其始作俑者是五角大楼的战略家安德鲁·马歇尔。他出生于1921年,今年91岁,他的计划已筹措了20多年。今后人们或许会评价说,2010年代的马歇尔是1940年代后期的乔治·凯南——另一位战略家、对苏冷战的美国首倡者。马歇尔的桃李满天下,据称,美国的著名鹰派人物,前副总统迪克·切尼、前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前国防部副部长保罗·沃尔福威茨,都出自他的门下。他们都曾在小布什政府任职。沃尔福威茨还是新保守主义的一个重要人物。3年多前,美国选出了新总统,温和的奥巴马不同于好斗的小布什,但美国还是那个美国,不会有大的改变。

国家制定与其他国家的作战计划,这很正常。不过,这些计划通常是国家的高级机密,摆放到桌面上来就不太正常了,目的只能是炫耀力量,隐含威慑,使对方知难而退,未战已败,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在没有战火的结局中,战败方仍将付出沉重代价,虽然他们能够宣布一个又一个胜利。

在新的冷战的阴影下,双方的准备情况很不同。美国的经济在缓慢复苏。页岩气的开发将使美国重新成为能源出口国。新的工业革命,美国可能重新成为工业生产的中心。同时,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正在下降,模仿与山寨也将滞后于创新。新的产业革命是一个多年的过程,一时还不明显。但在中国,经过多年的政府炒地皮、过度的政府投资、对民企的忽视,经济已经出现了恶化的迹象,一向挥金如土的地方政府也有的缺钱了。当然,它们有的是办法弥补,甚至有的可以杀鸡取卵。

美国有强大的创新能力,而且无论热战(在国门之外)还是冷战,美国都不仅仅在消耗财富,更能够利用机会去创造和收罗财富。此外,美国的最大优势是:那是人民的国家,他们不在国内塑造敌人。

中方的巨额外汇贮备放在美国,中方的贪官也在向海外转移亲属和财产,美国是首选地。仅此一点就能够证明,美国把中国作为新冷战的对手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在国际上,中方需要盟友,但不应无端为盟友单方面冒险。伊朗是在第66届联合国大会上投否决票的12个国家之一,前些天有30多名伊朗男子在大马士革郊区被叙利亚自由军抓获,据称他们是伊朗的志愿军。伊朗的立场更亲阿萨德。伊朗还在研发核武器,这不是问题的全部。伊朗公开对另一个国家(以色列)威胁使用核武器,这是不符合中方的一贯主张,也不符合中方时常提起的“国际惯例”。在防止核武器扩散这件事上,中美有共同利益。

新的冷战也许不会持续很久,但国家间的竞争将是长期的。中国必须及早对未来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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