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成:看中国不能停下来(2)
导语:出生于香港,童年在红色中国度过,在美国的大学中建构知识谱系,在中国的改革开放后成为第一个向世界展示中国的摄影师,刘香成对中国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接触过很多不同版本的中国,作为跨文化的先行者,身份危机也一直伴随着他,但也正是这份情感,使他拍出其他西方记者拍不出的中国。

我的这次展览和这本书就是说,什么是中国人已经获得的?放在传统的中国梦里面,物质温饱是要占一定位置的,13亿人口今天依然在追寻他们的梦想。就 是东部已经拥有的东西,在其他一部分地区还没有。我想说的就是,让这些照片自己说话吧,上世纪90年代初到2000年,我拍的都是人物,因为我当时回到中 国,看到中国在经济改革方面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和基础,在这个基础上,人才会有个人的东西展现出来。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其实是这三十多年来大转型的 结果,都在这些图片里面。

问:现在提到“中国梦”会牵扯到意识形态问题,你就不怕被贴标签吗?

答:我从来都没有去做很时髦的 事情,拿镜头对着中国三十多年,不是一个时髦人会做的事。这是更个人的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前三十年搞了很多政治运动,每一次政治运动都是把前面的东西推 倒。在新闻媒体文化里面有一种跟风现象。我们的教育总是把中国当作一个现状,所以左派右派会很激烈地争论中国是什么。我说中国是一个进展中的过程,因为只 有你看到每五年、每十年的变化,才能抓住真正的中国。我从来都没有要跟风,这次有人问我,刘先生你说了这么多事情,你自己是不是有很多对中国的不同看法? 我的童年有一个版本的中国,我出去以后看到不同的人写的书,去了不同的地方看中国的时候,我得到很多不同版本的中国,在很多镜子里去找一个中国,这个过程 里当然有身份认同的问题,有认同危机的问题,但是时间长了你也习惯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慢慢养成一个习惯,看中国不能停下来,因为如果观察者停下来,而 关注的目标一直都在动的话,就有了很大的问题。我们在过去搞的这么多场运动,一定是极端主义,其实中国要远离这个东西,所以我一直都说要远离口号。

问:无论是平装版还是精装版,书的封面都使用了比较早期的黑白作品,你对黑白照片是不是有一种情结?

答: 当年我这边为《时代》周刊拍彩色,那边为美联社拍黑白。但我最近整理资料的时候又拿出来看,那个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颜色,比如我在印度的时候,印度很穷但 是到处都是颜色,而在中国,当时基本上像《三个眼睛》那张图片,中国人穿的是一样的,都是偏蓝、偏深绿,所以那个时代的中国,黑白能够表现得更单纯一点, 黑白更容易让看的人产生共鸣。

另外一个就是说,大家认识我的作品是从这个时代开始,所以从时间顺序上,应该是从黑白开始到今天。

问:你后期的作品多了很多人物摄影,从新闻摄影的角度出发,你如何理解人物摄影?

答: 把我的作品摆在新闻摄影里边,其实这又是一个自己把自己放在一个框框里的问题。比如美国的理查德·阿维顿,他也是从合众社到了《时尚》杂志,他一进《时 尚》杂志,就把人从影棚里带到马路上,他觉得他过去的工作,处理马路上、社会上的画面是活生生的,在影棚里面永远是白色背景。欧文·佩恩开始的时候,是拍 人类学照片,他去拍很多部落的人,又从那边回到摄影棚。我们一定要多谈一谈图片的独特性在哪里,图片善于做什么,我谈到快门,谈到光圈,谈到它的景深,谈 到这个瞬间,谈到它的思想,你的思想一定要通过工具表达出来,但是工具要表现出它的独特性。好像中国的水墨画,水墨画在宣纸上才能够表达出来。

但 我发现,我谈到摄影的独特性,是直接到人们的脑子里,他不知道你为什么老说这个事情。所以如果这是我的工具,这是我的语言,我要去记录一个国家的话,我肯 定是通过很多很小的东西,只有你把它堆起来今天去看才行,这个时代观看展览的人开始跟小孩子说,那个时候黑白相片是主流,小孩子会问父母华国锋是谁,等 等。你要通过这种瞬间来形成一个更大的中国,这个是我的风格,或者说我的强项。抓住瞬间也不是没有选择性的对准,因为你不是把那个时代的人都记录下来,三 十年以后再去重整这些资料的时候,会再做一个编辑,所以图片很多时候是要在多年之后再来看,看把它放在哪里。

问:你是怎么选图的?

答:很多事情不能够太在乎时代感是什么,在拍摄的时候没有这个东西,拍摄的时候你只会说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是有意思的。

我拍摄一些指标性人物,比如说,曾梵志其实很不愿意被人家拍他画画的,他希望这个过程保密。而我拍他的时候不是要表达他很牛,那就一定要照他的脸了,我根本就没照他的脸,但你一看照片就知道这个人肯定是曾梵志,我要拍他的能量。其实他在照片中是虚的,他在动,我就是要找到这个动感。这个关键就是快门,摄影本 身有它的独特性,要不然就成油漆车间了。

问:有些拍摄的对象是大街上的普通人,你是怎么处理随机性的?

答:抓拍都是随机性 的。罗伯特·弗兰克拍美国,他的逻辑性在哪里?他作为一个瑞士人拍美国,美国人是不会像他那样看自己的。但过了五十年之后,他的《美国人》这本书依然被认 为是经典。谁的经典?谁决定的?这不是全美国人出来选的,是一些摄影评论家、喜欢摄影的人,在很多人拍摄美国的作品里面,说这个是最经典的。摄影艺术是很 主观的,你不可能理性化地去了解一个非理性的工作。

问:拍人物,你一般会要求对象怎样配合你?比如说,要求陈凯歌、瞿颖摆姿势。

答:陈凯歌就是在我家里。因为我认识他之前,就听说他蛮难搞的,所以我就挑战他,让他躺在地上,我想描绘出他的桀骜。

问:他就这么干了?

答: 这要取决于你能不能够建立起你的风格。摄影是不理性的,比如张艺谋拍电影的时候,你拿相机去照他,他也可能让人把你赶走?这个东西见仁见智,有人喜欢有人 不喜欢。我拍徐静蕾的时候,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师范学校的宿舍里,那天她第一次拍电视剧,那天早上,就是这个状态里面,我抓拍下了她的准备工作的模样。

问:你如何把握这样的人物肖像?

答: 我不止拍一张,没有人有这自信。我会和这个人互动,不断地拍他,拍完的时候,我在光台上说这个人是我认为的他吗?还是那个更表现他?我不喜欢老照片这个 词,因为任何图片一按下快门就已经是老照片了,所以我多年之后或者一个星期之后去编辑,这个被拍人是名人也好是煤矿工人也好,我再去看我所抓的这些脸孔里 面,哪一个是更能表现这个人物的画面。

我一直都跟人说,我不是一个录音机,如果我是录音机那就好办了。当然,拍完以后我要看,不可能我拍一张就走,而是我跟这个人认识的过程之中,把他的感觉找出来,这个东西一定要。

问:有没有被拍的人看完片子后说这不是他?

答:有,苏芒就给了我很多的难题,但是所有人一看照片就说这个是特别的苏芒。在消费性杂志中,她是有代表性的人。我去拍她的时候,她有很多不自然的动作,但是我一直拍一直拍。我去拍任何一个场合,都不是拍一次,我会去好几次。

我不是要讨好一个人,而是他代表着中国的一个声音。我们去听美国的声音,美国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你去到德国,它也有很多的声音,那么中国的声音在哪里?这些 人都是。我去拍范冰冰(刘香成拍下了摄影师陈曼拍范冰冰的情景)的时候,我跟陈曼说不要化妆,她也同意,她来了就没化妆,她甚至不认识我。

在很多这样的过程你才能画出个性。你去看摄影,不考虑到它的独特性的时候,你经常就会有种感觉,很多东西其实是文字在说,它回避了摄影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 什么、做什么做得比较好。我觉得大卫·霍克尼去年有一篇文章很有意思,他说绘画起初就是一个记录,教堂里面的绘画都是记录,到了摄影,摄影是从绘画里面走 出来,但是现在的Photo-shop其实又把摄影放回绘画里。东方的画都是平的,没有景深,没有观点,我做的事情其实就是(要有观点),这是我对摄影的 理解。

现在的人谈摄影也有一种追风,就说现在是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后后现代主义,会搞很多这种东西。但是要说概念摄影的话,某种程度 上,新华社老早就这么做了,那是政治的概念摄影。但是你看美国,他们不会在今天纪念戴安·阿勃丝、明天纪念安妮·莱博维茨、后天纪念辛蒂·雪曼的时候,就 不认前面的东西。中国有时候追风追得成了怪象,因为马上就说一个东西不时尚了,但是你要明白你做的这些事情是不是新华社已经做得很多,已经做了若干年的。

问:在早期的作品中,你一个很大的特点是把中国人很日常的生活拍摄出政治性,那现在拍的东西就比较物质主义、消费主义。

答: 不是我把它拍得很政治性,而是那个时候的生活高度政治化,因为那个时候毛泽东提出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为纲,我的感觉就已经有了。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回来观察,我会觉得生活里这种内涵的东西是我能够看到的,我绝对不相信马克·吕布可以看得到,他的东西更多的是三面红旗、样板的东西,但是去拍一个 人日常关系里的政治,他就离得远一点。

问:比较当代的主题就不是那么政治,就比较个人主义了?

答:因为中国已经离开了那个高度政治化的时间,这是我们现在生活的日子,很多东西不是你一定要觉得你有什么东西,有意地去做这个做那个,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观看,就是把你的观察放 在与潮流、时代一起,那你观察的东西就有时代的代表性,不然的话它就没有代表性。你今天打开报纸,打开报刊杂志,这不就是一个高度个人化的社会吗?这不是 我说了就算。前三十年你这样的话,就不可能,在集体化的时候,一个人跳出来就被打下去,现在则庆祝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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