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和自由的传说
导语:

吴泽霖

一百多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宗教大法官的传说》里写了一个要面包还是要自由的故事,被称是“最具毒性的一滴毒液”(罗赞诺夫)。人类20世纪的悲喜剧就像是在演绎和阐释这位残酷的天才的拷问。《传说》是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中的一章,和全书情节毫无关联,却正凝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思索。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预言

16世纪的塞维利亚,炎热的黄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们认出他!耶稣,是他!就是他!人们跟上他,看他让盲叟复明,死孩复生……年逾90岁的宗教大法官阴沉的眼光看到了这一切,命人抓住耶稣,押入地牢,问:“你为什么来妨碍我们?”宗教大法官面对耶稣的滔滔自辨,主题就是“要面包还是要自由”。一言蔽之,面包(物质财富)和自由对于人来说是不可兼得的。“我们”借助地上的三种力量(奇迹、秘密、权威)夺去人们的自由,为的是给人们面包——地上的幸福。宗教大法官承认自由是天赐予人的,但人无力承受,只有交出这“十分可怕的赐予”,人们才能够得到面包,得到地上的幸福。

之后几十年,一系列反乌托邦文学不断演绎着、反思着大法官的这个主题。比如俄国的Н·Д·费德罗夫的《2217年的一个夜晚》(1906)和В·Я·勃留索夫的《地球》、《南十字架共和国》(1907)等作品,都是在现代文明的背景上预想着20世纪人类在自由和面包上的冲突。这些故事有着象征性的类似:城市罩在透明的罩子里,为的是隔绝外界的污染;人们生活和思想整齐划一,住同样的房子,穿同样的衣服,同一时间吃同样的饭食;每一个人肩上都缝着自己的“工作号”;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为防范“反对苏维埃(假想的当时的政府)专政”的言论。当然也都有一位宗教大法官似的统治者,或是专家,或是博士。这里,“富足”是以丧失个性自由为代价的。正如一个叛逆人物巴维尔说的,在这温饱的生活中“一切人都是奴隶”,“没有灵魂”。结果,这里的人都患了一种“矛盾综合症”:想的一样,说的却是另一样,终于城邦毁灭了。

而著名的三大反乌托邦小说的创作者,扎米亚京的《我们》(1921)更是描写了经过200年战争而建立起的“大一统王国”:围着绿色高墙,头顶是消过毒的天空,一切建筑都是玻璃铸成的。这里没有个人的隐私和姓名,只有胸前的国家号牌。为了使每一个“号码”得到“数学般的绝对幸福”,他们被安排在“理想的非自由状态”,按照《守时戒律表》、《诚实号码义务条例》,同时起床、散步、进食、工作、睡觉,性生活也是统一安排。这种幸福境界是需要大恩主的极权统治来维持,需要他无所不在的手——守卫局和“钟形玻璃罩”——极刑机器的惩治。

不料,大墙外的春风吹来了甜蜜的花粉,让奉公守法的号码D-503得了不治之症——“长了个灵魂”。所幸有了“幻想摘除术”,于是“头脑又空了、轻了”,“没有任何妨碍笑容的东西了”,他自愿向大恩主供出“幸福的敌人”——宁静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受极刑。大恩主这样向D-503坦言幸福和暴力的辨证法:人所希望的,就是能有人告诉他一个永恒的宇宙真理:什么是幸福,并用锁链把他和幸福拴在一起。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实际上,扎米亚京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思考的是同一件事:能否接受放弃个性自由的幸福,能否筑成一个“水晶宫”或“幸福的蚂蚁窝”(陀思妥耶夫斯基语)。扎米亚京的《我们》和《宗教大法官》一样,被称为对斯大林体制的预言。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说准

不过,陀氏的预言并不十分准确。斯大林体制的确是靠大法官说的三种力量:奇迹、秘密和权威来成就、来维持的,但是维持住的却不是幸福的蚂蚁窝,而是血腥苦难的帝国。

一个接一个的奇迹是当年斯大林体制维持人们信心的法宝,使人的神经不断地处于亢奋状态。正如当年苏联历史教科书上说的,新的、特殊的人正在涌现。难以再有的心理氛围和对光明理想的信仰,使人们忘掉贫困的现实。契卡洛夫跨越北极的飞行是奇迹,斯达汉诺夫打破采煤定额纪录13倍是奇迹,没用机械而以15万劳改犯人的生命为代价、提前完工的白海-波罗的海运河工程史无前例,遍布苏联的古拉格群岛震惊世界……这一个个新世界的奇异构想、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造的第三种现实,幻化进入人们活生生的生活。斯大林还要建立一座奇迹的苏维埃宫,象征社会主义的无上权力,高490米,顶峰上有列宁直指远方,让十月革命的熊熊圣火,从这里燃遍整个地球。

大法官的第二种力量是保守秘密:“为的是人们的幸福”,“用永恒的天堂的奖赏来引诱他们”,但是不能够让他们知道,“他们在棺材后面找到的只有死亡”。斯大林体制也拥有最多的秘密。从汗牛充栋的苏联解密档案中,人们知道,斯大林体制有太多不愿告人的秘密。大饥荒的秘密、大清洗的秘密、从19世纪20年代末开始的一系列“案件”(如沙赫特煤矿案、工业党案、孟什维克案)到50年代初借刀杀人的医生案,多少秘密或者已成千古之谜。但是最根本的秘密,是斯大林体制“为了人们的幸福”,用某某主义天堂的奖赏来召唤他们而绝不许说穿这个事实:沿着他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那个天堂,走不到那个许诺“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自由人的联合体”的天国。为此,也就不能不有相应的弥天大谎。比如各种控制和检查体系,实际上就是为的保密,也是为的说谎。

不过,从陀氏的大法官到扎米亚京的大恩主,表现出狰狞的同时,也都拿出了“面包”,但是这种文学乌托邦一旦落实到现实,却只有狰狞:夺走了自由,却拿不出面包。斯大林体制的“经济奇迹”不是为了面包,而是为了维持这座帝国主义的大厦。这需要惊人的军费开支(高达GDP的30%)和庞大的秘密警察系统。苏联终其一生,粮食产量也没达到70多年前落后的沙俄时代的水平,还留下1000多亿美元的外债。

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面对他想象中的蚂蚁窝的生活——失去个性而百无聊赖、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生活,曾经呼叫,二二得四已经不是生活,它是死亡的开始!人不是钢琴上的琴键或风琴上的销钉!是的,人不是螺丝钉,哪怕是永不生锈的;人不是手段,无论是为了达到多么崇高境界的手段。比起斯大林体制下生活的折磨和匮乏,更残酷的是使人精神萎缩、心灵干涸,当然也养成苏联人一些令人惊叹的新素质,比如可以几小时几小时、默默地、不急不躁地排在长长的配给队伍里。当年,安·萨哈罗夫就指出,苏联全盘国家垄断下的残暴恐怖、昏官统治和人民愚昧无知、麻木不仁的关系。因为在盼着面包而不得的期待中,一些人浑身会长出兽毛,只剩下动物的那点儿简单卑琐的“活着”的念头。既没有了人,也就没有了人对自由的向往。

自由和面包是两难的抉择

苏联既没自由也没面包的故事,引发出关于自由和面包的故事的种种不同的改写。择其要者,有论证既要面包、也要自由并行不悖的;有说先要面包,再要自由的;也有论证有了面包,自然会顺理成章地得到自由的。实际上,宗教大法官的故事中,面包和自由不是两种简单的诉求目标,而是两种截然相反、背向而驰的人生态度和人生路径。

如果明白了,自由不是可有可无的生活调料,不是奢侈品。信仰的自由、良心的自由、意志的自由、选择的自由,一句话,精神的自由是人之为人的本质,是做人的底线。那么他就不会用自由换面包,而一定要用自己自由的权利去争取面包。在这条的路上,“面包是会有的”。

如果同意大法官所说,“人们软弱渺小、没有道德”,没有能力担当自由。那就只能听从大法官对人的那种奴隶幸福的安排。而一旦为了面包哪怕是暂时交出自由,实际上你就已经走上了一条屈辱的、“人财两空”的道路、变为工具、变为手段的路。自由是一点儿也不能够让渡的。自由只能是完整的,自由就是你自己。有限的自由、有条件的自由,恩赐的“宽松”,只能是对自由的侮辱和剥夺。

历史证明,斯大林体制没有随着以卫星和原子弹为标志的苏联经济奇迹,而“顺理成章地”给人们以自由,倒是把早已收归国有的自由抓得更加牢靠,更加得心应手,更加现代化。先要面包,再要自由,或有了面包,会顺理成章地得到自由的苏联梦,只能是梦想。这正应了富兰克林的话:“那些愿意放弃基本自由来换得少许暂时保障的人,既不配得到自由,也不配得到保障”。

看来,从面包到自由没有一条顺理成章、不用换乘的线路,这里绝不是衣食足而知荣辱的问题,需要转向、只有转型。所以戈尔巴乔夫要开启改革、要社会“转型”所面临的,就不可能是赫鲁晓夫式的对斯大林体制的改良、修补和“完善”,而只能是彻底否定,从那条想要面包而交出了自由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转回头来。苏联解体之初那种试图抹去70年,直接和沙俄时代衔接的种种想法,虽然可笑,却是决心反向、退回原点“从头越”的一种心理表征。

苏联解体之初,为戈尔巴乔夫改革出谋划策的弗罗洛夫,在一次和日本记者的谈话中,着意援引宗教大法官的传说,把改革的失败归于苏联的芸芸众生的愚钝。他甚至用两难选择(дилемма)一词点明大法官对自由和面包的整整一章的论说。按弗罗洛夫的说法,苏联人在抱怨“戈尔巴乔夫夺走了我们的面包,为什么我们需要他带来的自由”。“斯大林时代没有自由,有的是残酷的镇压,但我们活得比现在好”。于是他说,“人道主义的社会主义,对我国社会来说显得超前了”,“没有被广大民众接受。”因为“都没有成熟到接受这些思想的程度。”“可能是几百年之后,才能够得到实现。”

所以,他认为“俄罗斯需要的是某种更朴素、以香肠和面包等形式出现的东西。”他觉得戈尔巴乔夫和他自己是“身处耶稣的处境中”:“他带来了自由,但是你看,这是如何收场的?”弗罗洛夫让自己主编的《真理报》的思维搅乱了头,还是想用姓资姓社说事,认为戈尔巴乔夫改革的失败,正是因为老百姓与其要社会主义的自由,毋宁要叶利钦有吃有喝的资本主义。实际上又回到大法官对人性的污蔑,回到对斯大林体制的辩护。弗罗洛夫的灵魂深处也许还有着一个大法官,还着由自己赐予俄罗斯人以民主和自由。那么他至死鼓吹的用以改革体制的“人道的社会主义”只能还是大法官的“专制人道主义”(格林卡语)。

但是全体苏联人,即使是一些渐入呆滞的芸芸众生,毕竟都抓住了自己的自由,扭动了路向选择的开关,而把渐渐变为前肢的双臂擎向蓝色的苍穹——看来,他们不单单是如弗罗洛夫说的“需要某种更朴素、以香肠和面包等形式出现的东西。”苏联解体之初的惨状与其归咎于对斯大林体制的否定和改革,倒应该归咎于对斯大林体制否定和改革来得太晚,更应该归咎于斯大林体制造成的局面的积重难返。

戈尔巴乔夫改革目标的失落不可能成为改革的终止,他开启的改革时至今日还在继续。这是一条艰苦的道路。大法官说得对,自由是人的一种痛苦。因为自由既是天赋人权,也是一种天赋的义务和责任,一种担当。正如别尔嘉耶夫说的,“不是人向上帝要求自由,而是上帝要求人自由,并在这自由中意识到人的上帝般的尊严。”在这条路上,虽然时时还能感到脱颖而出的那个时代的痕迹和羁绊,依然会感到俄罗斯延续千年的专制文化的鬼魂和阴影,但是转型之路不可逆转,自由的抉择人心所向。

俄罗斯人选择了用自己自由的权利去推动改革、去争取面包。比如使工资收入大大高于GDP 的快速增长;使教育经费终于(2003年)超过了军费;使政府的三分之一的财政支出,用于教育、医疗、救济等社会领域。而更重要的是,这些“面包”不是以交出自由为代价。自由的精神作为人对自身的尊重,一种承担、一种担当、一种责任,逐渐在复苏。因为耶稣说,人活着不单单靠面包。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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