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的生态观
导语:

鬼今/文

“生态”“环保”近年几乎变成了人们嘴里的口头禅,就差替代那句俗透的问候语“今天你吃饭了吗?”或者“今儿你离了吗?”,如果设想一下满大街人都在相互问“今天你生态了吗?”应该是件挺好玩的事。近读张钦楠先生的《中国古代建筑师》一书,张先生说到蒙古人建立的元大都当年是个“生态城市”,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里想这汉人眼里的“野蛮人”,居然能摊上这么个好听时髦的称呼,总觉得有些不搭调。仔细一想,还未必不那么贴切。蒙人一贯逐水草而居,常年栖身帐篷之内,自然习惯身处悠悠草莽之中不思定居之乐,所以汉人从来不担心这些“夷狄”闯进来后会赖着不走,因为他们生性粗鄙不文,在一个地方根本呆不住,都是抢完了就走的浪荡贼寇,这也是当年大宋和辽金打仗,议和派总是能赢主战派的一个最堂皇的理由,那意思是只要对这些野蛮人稍加贿赂,就可保平安,何必兴师动众耗费钱粮去和他们硬拼死磕,好象他们天生就爱在草地上呆着,对搬进城里没啥兴趣。所以姑且用一种穿越的说法,说蒙人和后来的满人都是“生态主义者”一点都不夸张。

元朝的两个都城元上都和元大都均有如今“生态城市”的模样。元上都在内蒙锡林郭勒,城中留有大片空地,可搭架穹庐毡帐,祭祀场所更是隐在丘陵茂草之中,宫殿周围分布着大片草地和水池,还辟有大面积的猎场花园,草地上到处放养着兔子和鹿群。所以元朝君主每到夏天都要跑到上都居住游玩,称为夏都是有道理的。元大都在设计上与元上都有那么点近似,建城都不是死守汉人工匠奉为经典的《考工记》里规定的刻板模样,而是在周边点染了大量的绿色地块,特别是宫城周边的水系密如蛛网,这生态理念一直延续到清朝构筑自己的皇城格局。清朝君主喜欢把处理政事的地方与休闲场所区分开来,紫禁城皇宫森严庄重,须符合礼仪安排,郊外的御苑却更求舒适宜人,加入更多享乐休闲的因素。如西郊的“三山五园”和承德的避暑山庄,显然强调议政时不必过于庄严,可以混搭一些幽雅闲适的情调,城市的生态格调就由此想法奠定。

清朝城市生态的多样性自然与帝王的品味有关,乾隆爷六下江南,总是到处寻访园林胜景,凡看中者均令画工描摹绘本携回京城仿制,所以北京的“三山五园”中就出现了北方藏区的白塔和江南私家园林混然一体的画面。反过来,这出景象也常常被复制在江南水乡,如扬州瘦西湖畔也耸立着一尊白塔,当是乾隆南巡时灵机一动的产品。有人说这是皇帝品味征服江南的结果,但也可看出南北文化互渗的大趋势。曾看到一幅清宫画,乾隆爷身穿一袭汉服慵懒地坐在凉亭内凝望着一对仕女鱼贯从桥上走过,有人解读说这是乾隆爷故意放下架子向汉族文人示好,表示自己也是汉人中的一分子,也有从性别角度分析,说那些美女隐喻的是被征服的“中国”。

人文因素介入生态环境所呈现出的多样性最容易从避暑山庄中体味,看避暑山庄的布局宛若是在阅读一张缩微版的中国地图。西北方是一带延绵起伏的山峦谷地,依山势建起的是藏区风格的“外八庙”,喻示着清朝对西藏新疆地区的控制,北部留出大片草地,仿佛昭示出对蒙古的统治,地图的下方是规制严整的宫殿区,乃皇家议政之所,完全是紫禁城的缩影,东部一带是湖泊区,里面一派水乡景色,隐喻的是对江南的拥有。

绿色无疑是生态的主色调,对绿色的规划也自然是生态城市的核心指标。这是元大都一直贯穿到清北京城的基调。但绿色环境的营造并非是到处机械地铺铺草坪,种种花木,而是应规划得参差错落,曲折有致,各展胜场,是公共与私密空间的各行其道,两不相害。记得舒国治在《门外汉的京都》一书中曾讲到避开旅游主线路,随性在京都角落游走,都可发现柴扉半掩,小桥流水那古意浓浓的景色,甚至那些路边小店的民风古朴到如《水浒传》好汉们打尖的村野客栈,这在号称古都的北京却早已绝迹多年,让人看罢艳羡得心里痒痒。

我们对“生态”环保的浅薄理解就是玩命种草植树,如果把北京比作一个人,什么地方拼命种草什么地方就美其名叫“绿肺”,好像摆弄得到处绿草茵茵,就能让城市肌体无法得癌,健康长寿。结果只能是,无论是香山植物园这类新辟出的公园还是颐和园里复原的乾隆“耕织图”景区,一概千篇一律地覆盖着同一种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园内花木种植的品种和密度也总是那么似曾相识。有一次去山西著名的常家大院游览,院子前面倒是典型的山西砖墙院落风格,可到后院一看,满眼的绿色怎么恍然象是身处北京某公园内。定睛一看,原来草坪的修剪和植物的种类几乎和北京植物园难以区分,不由使我记起植物园内虽遍布乾隆为攻打金川练兵搭设的碉楼,可碉楼下面遍布的仍是和颐和园“耕织图”一样的绿草萋萋,不由人不感叹全国一盘棋的妙处,这可是过去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居然都做到了。由此可见,即使一个劲地拼命在北京城各个角落添加出无数的“绿肺”,也未必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令人心仪的生态城市。

这就涉及公共空间和私密空间在一个城市中如何配置的话题。当年明清园林点缀在南京、苏州、杭州这样的城市中,犹如今天“绿肺”的样态。不过园林修建显然是要供有品味的人去鉴赏的,所以著名的随园主人袁枚在造园时特别强调要“有我”,就是设计谋划一定要彰显个性和差异,不可如现在装修全交给不靠谱的设计师,肆意把古典园林拨弄成千篇一律的假古董。要做到“有我”就要真正全身心的投入,袁枚说过一句话“文士之一水一石,一亭一台,皆得之好学深思之余。”当然这是需要有大量闲暇时间做保证的,袁枚就是故意购买了一座半荒芜的宅第,作为构造随园的基础,有人认为按他的财力,完全可以收购一个现成的豪华花园直接入住,这样省心省力。但在袁枚看来,只有在造园过程中融入自己的想法,才终获乐趣,否则一律按工匠的设想造园,难免造成同质化的后果。古代建筑师中不乏兼有文人身份的例子,如北魏的王椿和冯亮都自造园林怡乐其中,自己亲自安排林泉奇石,曲尽山水之妙,北宋的王禹偁在黄冈建有竹楼,苏舜钦则在苏州筑了沧浪亭,可见袁枚强调园林要表现“自我”的意图自古就有渊源。

与之对比,如今大城市中不仅是茵茵草地如出一人之手,在此巨手的拨弄之下颇具品格的园林那有存活的余地,即如一般建筑的内外装饰,也是这般粗糙丑陋,甚至本来风格卓异的设计也被强行删除更改,直至面目全非方才罢手。在我居所附近,本有一家北京著名的连锁餐饮企业,据说最初效益颇好,因这家餐馆处于半地下的位置,所以特意请了一位日本设计师设计内景,据说还拿了个奖项。一入门下了几级台阶就可看见一席水帘挂将下来,转过水帘,一眼望去,在粗犷裸露纵横交织的钢架管线下,随意散放着数张餐桌,据说这款设计体现的是一种后现代简约风格,令人印象深刻。可过几天再去,发现那给人以神秘观感的水帘消失了,黑白对比的质朴色调换成了极其艳俗的玫瑰色,开阔自如的空间被切割成一个个暧昧的封闭包间。整体风格象极了青楼妓院,人处其中恍如嫖客入席,感觉浑身不自在。

一些颇具古典或近代建筑风格的校园也面临着同质化之觞,最美的校园往往集中着最有个性化的建筑,如北大的办公楼和临湖轩,清华与中山大学的老礼堂。其周边的建筑搭配也是交互借景,相映成趣。如今的校园风格往往杂乱无序,构思犹疑,没有统一制订出体现校园特色的规划方案。即如北大校园的东西部设计就严重失衡,西部的赛克勒博物馆完全按照老燕大的建筑风格建成,配以庭院小湖,与它南部的外文楼和办公楼趋于一体,保持了相对一致的典雅传统。可是东部地区却盲目照搬香港中文大学的建筑风格,与西部的新图书馆的大屋顶构造完全无法搭配,与北大的标志物水塔及未名湖景区也难以形成呼应关系,造成视觉上的严重割裂。其实即使当年一些校园引进一些有“殖民”嫌疑的建筑风格,无论是英式的还是日式的都无妨视觉景观的独特效果,关键在于在总体布局上要注意各类多样景致如何相互借镜,否则在观感上一定显得杂乱无章。台湾大学的林荫大道和各式建筑,台中东海大学的日式风格的教室和宿舍都是日据时代的产物,尤其是东海大学略显低矮的木制教室和交叉连接着的走廊,在视觉观感上显得颇为小巧精致,配上周围疏阔空地中高低错置的植被,很有一种微缩园林的韵味在里面。

当然,在商业理念占压倒性优势的时代,如今的校园风格往往受制于不同校长的欣赏趣味,特别是受所谓“国际化”导向的支配,校园建筑必然向日异西洋化的方向发展,据说现在校园规划的赞助人都有权干预某个建筑采取什么样的样式这类具体问题,比如我听说某大学的教学楼改造,就必须按照赞助人要求,把门厅部分修改成美国西点军校的模样。

城市建筑不仅有供人居住还有供人欣赏的功能,因此,除了皇家御苑外,文人修建的园林虽属私密空间,却并不排斥大众的进入,只不过不象如今的公园,可以随便出入不加甄别。袁枚的随园就没有围墙,无论高爵大士还是落第书生,均一体接待,明清戏剧中徘徊园林中巧逢艳遇的往往都是落魄书生,如《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和《西园记》中的张继华。园林修建乃是心意堆积凝练所成,所以一定应供有品的人去鉴赏把玩,戏曲中书生反复在园中流连观赏景色,才得遇佳人青睐,也说明须先有品鉴园林景致的雅兴,才能抱得美人归。据说在考试之年,特别是每逢秋日,随园的入园人数常达数万人之巨,为此每年都要更换两次门槛。但入园的人群还是多集中在文人雅士之间,今日的园林貌似开放,却早没了当年雅集的氛围,总闹得满园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人满为患。有一次在苏州园林中想寻些访古的情趣,一进门就被卷入嚣嚷的游客中,只能约略从攒动的人头中看到导游挥舞的小旗,指示着汹涌人群流动的方向。完全分不清自己是在拙政园还是在网师园,遥想当年入园时感受到的清幽静谧,真让人情何以堪!所以,毫无甄别地盲目“大众化”只能导致文化的贫血,对传统的精致生活不啻为是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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