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家族
导语:

郭娟/文

说到大家族,总要回到民国。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中国之政治命脉、经济命脉一度尽在其掌握中。看看毛主席新民主主义时期发表的文稿,经常提到并抨击四大家族。国,家,国家就是这意思吧?盛宣怀的孙女回忆盛氏家族往事,曾提到一件小事:她的丈夫、诗人邵洵美花了大价钱,从德国购买了先进的影写版印刷机,但是单靠印文学小册子总是亏本,于是她就去托姑姑想办法,最终从宋子文那里得了一桩印债券的生意。宋子文年轻时在盛宣怀家里当家教,教英文,还恋上了盛家小姐,虽然终因门第相差悬殊而好事未成,但情意还在。这点小忙还是乐于帮的。所以结识官家,自有这样好买卖。这算是毛文章所做论断的一个小小例证吧。

盛氏家族是清末办洋务起家的一个大家族,那本《盛氏家族 邵洵美与我》是盛宣怀的嫡孙女写的,因为写于70年代末又是为子孙们写的,并没有想到日后有出版机会,所以没有粉饰,比较真实地展示了这个大家族内部族人子弟的种种生活情形,从清末庚子年逃难、被国人诟病的盛宣怀死后隆重的大出丧,写到抗战时期邵氏兄弟有的抗日、有的附逆,一直到接受新社会改造、昔日大小姐参加街道工作灭蟑螂除四害……所忆时间跨度近一个世纪,是研究中国家族史的难得的史料。

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崛起于反清的国民革命。近些年报纸上也在翻腾“民国四公子”之类的民国往事。共产党要共产,讲大同,自是不讲家族的。不过现在媒体上也有“红色公主”之称谓。而“官二代”、“富二代”的出现,家族企业的壮大,也预示着新的高门巨族的诞生。

有趣的是,回顾百年历史会发现,进步青年总是要逃离家的,离家出走才有希望。巴金的小说《家》,以及《春》、《秋》写的就是那时情形。宗族即有宗法,宗法社会一度是革命者要打破的封建藩篱。

其实早在五四时期,社会风潮很大程度表现在对于旧式家庭的逃离。五四青年对于家长的叛逆,最初表现在追求自由恋爱、建立摩登家庭。鲁迅小说《伤逝》中,子君与涓生正是这样的青年。只不过鲁迅的深刻与远虑在于还要问一句:娜拉走后怎么样?子君与涓生以自由恋爱建立的小家终于在社会的、经济的压力下,在自身的理想幻灭中解散了。

十几年后、二十几年后,作家也没有离开“家”这个主题。曹禺一系列名剧中,《雷雨》与《北京人》,都可以算作家庭剧,只不过《雷雨》是激愤地叙说,《北京人》是哀婉的调子,但主题都是与家作别。张爱玲小说从《金锁记》到《倾城之恋》,甚至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也无非是讲着同一个故事:在旧式家庭呆不下去的女人们,或被动或主动地走到社会上,最终还是处心积虑要把自己嫁给一个靠谱的人、把牢一个饭碗,从旧家到新家。

张爱玲亦是显赫名门之后,只不过到她一代,家事已在颓败中。父亲是个晚清遗少,终日颓唐,沉溺于烟榻,兴来时背诵诗文以寄托满怀愁绪;母亲是美丽的摩登女郎、一位离家出走的娜拉,她将一双小儿女丢给丈夫,挽着小姑子,踮着小脚出国留学去了。从张爱玲的一些叙述看,姑姑回国后,在公司里做职员、自食其力,给予张爱玲很多护佑与陪伴,而张爱玲的妈似乎是一直飘在外面,靠变卖家当古董为生,身边变换着中外男朋友,偶尔回到张爱玲的生活中,就是挑剔她举手投足的笨拙难看、指点她做时髦新女性,这种教育包括:教煮饭、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对镜研究面部神态以及“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这类“潜规则”。张爱玲对于母亲的叙述中是有一股怨气的,这怨气其实是她对于母亲的永久的思慕。母亲总在千里之外的世界上游逛,时而从英国、法国寄回漂亮的衣服、玩具,偶尔回到身边却没有对女儿的宠溺,挑剔之外都是冷冰冰的对于生活道路的选择: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

张爱玲其实是该感谢母亲的。没有母亲一次次与父亲离婚谈判中坚持让她受西式教育,张爱玲很可能就在父亲指定的私塾里念念“子曰诗云”、到时候找个门户相当的没落子弟嫁了,像她小说中描写过的七巧、长安们萎顿于大宅门的角落中。可以说,如果没有母亲闯出的新生活维度,绝不会有日后的张爱玲。从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回忆看,他们的母亲,这位出走的娜拉很是了得,她学美术,画画,做雕塑,说英文,学会了游泳,还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周游世界;她的做皮件生意的男友死于新加坡陷落的炮火中,她逃难到印度,曾经做过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1951年在英国一度下工厂做女工制皮包。总之是享得了福,也吃得了苦,我行我素,做得了自己的主,一个新女性。张子静回忆,在姐姐逃到母亲那里后,他找过去也想和她们在一起:“我母亲委婉地解释她的经济能力要供养我姐姐读大学已经很吃力了,劝我要回父亲的家,好好读书。母亲说完这些话,姐姐和我都哭了。”——所以,张爱玲感受到的母亲的凛冽态度,实在是因为家以外的天地虽宽广,却也到处撞见冷冰冰的现实,这是新女性要面对的。1957年,张爱玲的母亲在英国辞世。那时张爱玲早已成名。这个家族最后是由两个离家的女人上演了华丽传奇。

一边是离家出走的人们,另一边——从另一个角度看,在二十世纪大背景下,诺大中国竟也不容易安放一个家。家族的繁衍扩大,需要持续的安稳的社会大背景。二十世纪中国太动荡,改朝换代加上阶级仇、民族恨,社会每一次转折、转型,都会改变一些家族的命运。《子夜》应该算作社会小说,但也正可以从社会角度看中国家族之不能延续——那个吴老太爷,该是中国农村经济凋敝的象征,他一进城市便一命呜呼,其时,多少中国田园式的耕读之家都已成为荒芜的废园。接下来那一场中日战争,又毁掉多少四世同堂。老舍写得分明,祁老人的对于四世同堂的一点念想,在“皇军”的膏药旗下,破碎得那样惨烈。

日本入侵,对于中国家庭的破坏是巨大的。一些颇具实力的大家族也不可避免地被摇动了。著名的“合肥张家四姐妹”的大弟弟张宗和,写过一本小册子《秋灯忆语》,记述了抗战时期的家事国事,颇为真实––––“张老圩,我们的老家,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是在合肥县城和六安县城之间,离这两个县城都正好九十里……全圩子一共分为三个宅子,以位置来分,我们称之为“西头"、“中间"和"东头"。每一个宅子大约总有五六进房屋。四座宅子的外围是围墙,围墙外面是壕沟,壕沟里面的水是从附近小河里引来的,是活水,所以不大容易干。围墙的四角都有更楼,是防土匪用的。大门我们通常叫闸门……门上题着“水抱山环”四个大字。”

就是这样一个名门望族,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一般风景优美的地方也不能呆了,日本人逼近了。于是,“在吃年夜饭的桌上,全家开了一个家庭会议。父母和最小的七弟在乡下,其余的人全部都到武汉找工作。……家麟和家训兄妹二人先从六安搭车经叶家集、商城、麻城来到武汉打前站。以后兄弟姐妹们也都陆续来到武汉。有的留在武汉找工作,有的继续向西到重庆成都。”

第二段引文,是引自张宗和的自传体小说《烽火》,除了名字是虚拟的,行动、故事大体都是他本人和兄弟姐妹们的真实经历,可以与《秋灯忆语》互文参看。

张宗和的两种文本的特殊价值在于–––以往文学作品反映的多是两极对立阶层,一方面是流民图、伤兵乞丐难民潮,一方面醉生梦死、朱门酒肉臭–––而他提供了以往少见的大户人家、中产阶层在战时的生存状态。

这个大户人家之大,也在于子女多,十个子女中四个女儿貌美如花又是受高等教育的才女,其中一个嫁沈从文,一个嫁周有光,都是人尽皆知的佳话。其实大姐的婚姻也颇为传奇,她是昆曲迷,堪称狂热粉丝,倒追一位昆曲艺人,最终喜结良缘。而后来远嫁美国汉学家的四妹据说更是才女中的才女,书法功底深厚,才多貌美,当时颠倒众“生”,令诗人如卞之琳者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还有众多兄弟的人生故事呢……“张家”如果有人细细为之作传,必是中国百年历史的一个缩影。

即从张宗和的视角看去,比如流亡生活,亦有其独特的体验。作为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生的张宗和一路上还算从容,至少比钱锺书小说《围城》中赶去三闾大学的方鸿渐一行人舒服得多。不仅川资充裕,人脉也是资源。一路上有银行副理、清华校友以及阔亲戚的帮助、接待。这位从小在四位姐姐关爱下,性情柔和的张家公子,好美食,爱玩乐,即使战时生活艰苦也不忘下馆子、看电影、听戏唱昆曲,更有与妻子的儿女情长、小情小趣。但是战争的阴霾也的确笼罩着他的生活,并且在这个本可以生活得轻松愉快的人的身上刻下悲情的烙印。与妻子的恋爱与结合,在烽火映衬下本已匆促潦草,岳家因战争而从富户坠入贫困,岳父惨死于流亡路上,岳母身患重疾无法医治;随他一路流亡的妻子是个肺病患者,几年战时生活的摧折终于令她死于25岁那样还是花季的年华,留下一个几岁大的女儿。这样的悲欢离合足以刻骨铭心了,这个原本可以生活轻松无忧的人有了沧桑苦痛。虽然在国破家亡时刻这不过是最为寻常的伤痛,而这寻常的伤痛不正是那个时代最广大深厚的真实的底色?

当然,寻常百姓、芸芸众生之外,革命者自有高蹈的人生境界,流血牺牲,何以家为?革命者的家庭往往是––––爹不是亲爹,奶奶也不是亲奶奶–––《红灯记》中小铁梅的家是革命者零落牺牲后不同姓氏的祖孙三代人组成的,革命家庭。

但革命的经,也有念歪的时候,有人发现,“文革”时八个样板戏里的“高大全”人物都是没有家庭的,即便有也是按下不表。胡司令问:阿庆呢?阿庆嫂从容对答:去上海跑单帮了。于是沙家浜、春来茶馆里就只见一个女共党在与敌周旋。《杜鹃山》里的党代表柯湘用“家住安源”一段唱词交待了家庭成员惨死牺牲情况,然后整出戏就只表现乱云飞渡、革命者峥嵘岁月了。战争时期如此匆促,也许可以理解;和平时期的方海珍(《海港》)、江水英(《龙江颂》)也不见她们有丈夫、孩子,江水英累了、病了,没有家人的她,只好由邻居老爷爷上门送碗鸡汤慰问。公而忘私、大公无私,狠批私字一闪念,斗私批修,当时整个社会都在唱这样的高调,文艺作品当然不可能表现一己之私,当然只好舍小家顾所谓的“大家”了。正经于是变得荒诞不经了。

建国后基本国策是超英赶美、向共产主义冒进,还办了一阵子让妇女颇为开心的公共食堂,妇女如电影里的李双双,可以不用惦记着给丈夫擀面条、在家做饭,直接上水库工地挑土担石头、大干社会主义了。农民房前屋后的自留地也曾被批“资本主义尾巴”,遭割除。这样的社会实践当然都失败了。后来的改革开放,最先从打破大锅饭、包产到户开始。到现在,富裕的国人开始追念祖先,纷纷寻家谱、修家谱。不过其中亦有攀附显贵、硬要给史上名人当世孙的,有的还声称有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的洋血统 ,推算起来,大约那是和八国联军联的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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