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自传里的中国大历史

2015-12-04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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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瑜/文

李银河七岁之前的名字叫李三反,这名字像个书签,一下把我们带入中国历史。李银河在自述中这样写她的小名的来历:“‘三反’典出1952年在全国开展的‘三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父母政治上过于敏感,所以才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记得我们小学同年级的同学里有好几个叫‘三反’的,什么蒋三反啊,陈三反啊,可是我上小学后改了名字,三反只是小名了。”

因为父母亲在《人民日报》社工作的关系,有一股知识分子的自由开放,李银河兄弟姐妹四个人,大姐和二姐是跟着父亲的姓,而李银河和哥哥是跟了母亲的姓。这样,她们亲姐妹,却不是一个姓氏。然而,李银河这种姓氏文化在当时并不是特殊的个案,还有,她写到傅作义的女儿,和一个姓周的同事结了婚,并生了三个女儿。这三个孩子,老大跟了母亲,姓傅。老二跟了父亲姓周。老三呢,谁的姓也不跟,直接起了一个名字,叫晨风。因为和李银河家住对门邻居,晨风常常来找李银河玩,算是李银河的一个没有姓氏的朋友。

李银河的小学同班同学都是从中国历史书里走出来的家庭,彭真的儿子付亮,谭震林的儿子谭小光,张霖之的儿子张景渝等等。平杰三的女儿叫平燕妮,也是李银河的同学,那个时候,李银河是少先队的中队长;平燕妮因为曾经被同学发现用富强粉馒头喂小兔子,在那样一个正处饥荒的时代,自然引起了同学们的愤恨,所以,她很长时间入不了少先队。还是李银河帮了她一下,让她入了少先队。

这便是李银河个人史中的中国历史,尽管那个时候遍地饥荒,但是,就在李银河的同学中,便有用白面馒头喂兔子的个案。

李银河刚上初中二年级,文化大革命便开始了。让她看不懂的是,老师们全成了牛鬼蛇神,就连她的父亲也有历史问题。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李银河没有资格加入红卫兵,所以,也没有资格和她的那些根正苗红的同学们一起去打人斗人。怎么办呢,她这样写她的内心:“我那时头脑昏乱,情绪激动。有一天,我买了一张涂塑的长方形黑纸,用白粉笔在上面写了毛主席语录,大意是要打倒那些‘封资修’的东西。家里有好多外国音乐唱片和小说,我要批判它们,跟它们划清界限。我把这张纸贴在了爸爸的书房里,也不顾它显得多么丑陋不堪。爸爸当时的表情很不以为然,没过几天就把它悄悄摘掉了。”

这是李银河的在文革初的家庭记忆。如果说,她们家里并没有出现妻离子散的哀伤。而她的小学同学张景渝就惨了,张景渝的父亲当时任煤炭部的部长,却被造反派活活打死了。这件事情据说还让周恩来非常生气,但是,又如何呢?那个时候,造反有理。想想,荒诞而又绝望。

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停课。李银河开始和同学们一起,到全国各地大串连。只需要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开一个介绍信,就可以到全国任何地方去。火车不需要钱,住宿不需要钱。只需要自己带一点生活费即可。

当时李银河出行的情形是这样的:“硬卧车厢的每个铺位都至少塞了三四个孩子,还有人挤在行李架上,有人躺在硬座车厢的座位下面,而我是坐在车窗前的小桌上,把腿吊在车窗外面——因为车里太挤了,实在放不下那两条腿了。坐了一夜,下火车时,我的腿都吊肿了。”

这情形,差不多和现在的印度人出行一样,人摞着人。

1967年,李银河又和她哥哥以及哥哥的一些朋友们长征了一次,徒步去了河北的白洋淀,说是要了解农村和农民,了解中国社会。

到农村后,李银河们了解的第一课,竟然是农村的厕所文化。农民们上厕所根本不用手纸擦屁股,用什么呢,用玉米杆,这差不多对李银河进行了一次性的启蒙。

这并不是玩笑。因为,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李银河很快就遇到了她的性幻想对象。

她们到了白洋淀不久,当地的公安局来了一帮警察,要将她们这些北京来的知青遣送回京城,原因未知。总之是强制性的。下乡来的人中,有一个叫江山的男生,反抗警察,便被警察用绳子捆了,捆得五花大绑,十分暴力的样子。然后,这些人一起被押上了一辆大卡车,运回北京。李银河很快便被江山吸引,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现实生活中被捆绑的男生。她这样写她的心理感受:“一路上,我的注意力全在江山身上。他长得很英俊,不知道是由于被绑的疼痛还是精神的屈辱,他紧紧抿着嘴唇,一滴泪水挂在脸颊上。除了电影里以外,我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情景,而且我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龄,现在想来,我从江山的身上感觉到的是性感,他那被凌辱的痛苦形象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成为我后来常常出现的性幻想形象之一。”

而学校并没有开课,人生需要有新的目的地抵达。一九六九年,李银河以写血书的方式申请到了内蒙古建设兵团。然而,因为决策的失误,李银河劳动的农场根本无法生长庄稼,这些知识青年们,辛苦地干活,忙碌了一年,一亩田只能收入七十斤粮食。最重要的是,他们种的这些田地,本来是牧民的草原,现在草原毁了,庄稼又种不好。还有,天气也非常糟糕。这些理想主义的年轻人,想挖一条水渠,可以引水过来。哪知,拼了命挖出的河沟,几场大风过后,沙土便将他们辛苦挖成的沟填平了。那真是一种让人发疯的沮丧。一同到了草原来的不少知青都疯了——其实现在来说,是精神抑郁了。李银河这样写这些人的疯:“因为这种沮丧,我们连总共才一两百人,发了癔病的就有十几个。癔病发作起来就和一般的精神病一样,只是程度轻些,更精确的说法也许该叫‘精神崩溃’。连里专门辟出几间土房,把这些得癔病的人单独关起来,倒也不是私刑的意思,而是保护他们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周围的人。因为得癔病的人发作起来有很强的攻击性,摔盆打碗是轻的,如果打了人就会酿成灾难。”

李银河虽然没有得癔病,但也处于意志崩溃的边缘。当时,她经常给母亲写信。每一次收到信,母亲都会让同事们一起看,因为大家都担心她在内蒙古草原上得了精神病。

这便是李银河的知青史。她的琐碎而充满痛楚的个人史,何尝不是混浊而又梳理不完的中国大历史呢。李银河从内蒙回到北京以后,这样总结她的个人史:“从这段磨难以后,没有什么样的生活我不能忍受,没有什么样的苦难我不能承受,没有什么人能使我再轻易地相信什么。”

是啊,最重要的是最后一点,她从此打碎了偶像崇拜,那个挂在她们那一代人胸口的神也在这次下乡过程中被打碎了。她不再轻易地相信那些未经证实的伟大的语录。

后来,李银河和王小波恋爱了。李银河总结她们为什么能走到一起的原因时,写了这样一句话:“因为我们都经历了绝望。”

差不多,这一句概括了中国一九六零年代至一九七零年代。阅读李银河的个人史,轻松,有趣,却也沉重,透彻。因为她的个人史里有太多沉重的中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