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到底

郭娟2016-10-24 17:35

 

张爱玲小说中的“倾城”,都不过是“之恋”的背景。从腐旧家庭走出来的剩女流苏,不是巴金小说《家》里出走的激进青年,香港战争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她只是与范柳原结婚了,过上平实的生活。易先生送“鸽子蛋”钻戒,王佳芝在爱情与民族大义的两端一个趔趄,让她放走汉奸、丢了性命。电影《色戒》结尾,黑风吹衰草的行刑场上,在子弹洞穿王佳芝之前,她脑子里闪过的是悔是愧是恨,还是“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不得而知;但易先生事后是想了的,他认为“她还是爱他的,是他平生第一个红粉知己”,“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有人撰文批评:反派人物的内心世界有必要写得如此细腻、“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吗?张爱玲霸气回应:“‘毛骨悚然’正是这一段所企图达到的效果,多谢指出,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还好张爱玲有这样洞彻人性的尖锐,才让她不至于混同于平庸的爱情小说家。

不是没这种可能。张爱玲中学毕业时添过一份调查表,被她称作“爱憎表”:她最喜欢叉烧饭,最怕死,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最喜欢爱德华八世,爱美人不爱江山合乎张爱玲的口味,她在中学校刊上发表《霸王别姬》,这篇被她自嘲为“新文艺腔”的小说,是这样描写霸王身后这个“苍白的忠心的女人”在垓下的心理:霸王若是一统天下,她即使做了贵妃,前途也未可乐观,现在他是她的太阳,她是月亮,反射他的光;他若有了三宫六院,便有无数的流星飞入他们的天宇,因此她私下里是盼望这战一直打下去。这样的调子后来在《小团圆》里、甚至在她与胡兰成热恋时也一而再地表述。为了“之恋”,哪管“倾城”还是“倾国”。

张爱玲曾经构思、准备写却最终没有写出的文章还有一些,比如郑和下西洋。当时有一本小册子讲郑和船过锡兰时,曾为那里的王位之争打了一仗,还把夺位的人俘虏、带到南京治罪。张爱玲不大明白我大唐天威,觉得这仗、这治罪有点奇怪,于是计划改写成这个样子——

郑和追建文帝至锡兰,建文帝以做和尚掩饰身份。锡兰是信奉佛教到地方,当地一位有势力的公主庇护建文帝,不肯交出,结果就变成政变,最终演变成一场海战。郑和胜,擒公主,拟带回南京治罪,但建文帝逃走了。郑和继续追到东非洲,途中手下侵犯公主,为郑和惩罚。公主因郑和在锡兰大宴后不亲昵舞女,喜欢上郑和,被拒。郑和告知公主,如捉到建文帝,就不需公主回南京,公主不为所动。郑和追到东非,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便特意让公主贿赂看守,逃上岸,公主最终靠锡兰商人帮助,到沙漠某地警告建文帝,但被郑和追踪并截获。索马里部落人听说郑和是坐“宝船”到来,于是展开突袭。在战乱中,公主受伤了。郑和抱着公主突围而出。建文帝说他爱公主,但与郑和一样和她无缘,因为他们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太监。公主才知道郑和是阉人,并非无情,相对怆然。最终郑和放了公主与建文帝,空手回国。(摘自宋以朗《宋家客厅——从钱钟书到张爱玲》)

这改写的热闹,颇似好莱坞大片了:大海,航海,海战,宫廷,异域,皇帝,公主,太监,而一切最终成就的还是一部爱情大片。张爱玲将情爱进行到底。然而,即便透过宋以朗草草介绍,也还是感觉得到张爱玲式的苍凉。

倾城,或曰革命、战争,在张爱玲笔下,就是一个大背景,她所关注和表达的,是由革命、战争所激发的人性飞扬的那一面。而且她认为,某种程度上,人在恋爱中,是和在革命、战争中一样放恣的,而且更主动。在探讨、揭示人性这个使命下,爱情也好,倾城也好,都是工具,门径。这是张爱玲写了许多情爱故事却没有被人目为爱情小说家的原因。

写散文的张爱玲,则显出她素朴的底色,笔触所及,多是寻常巷陌、人性安稳的一面,比如:

“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和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

那年代骑自行车还是时髦的新鲜事,而坐在后座的,多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或儿童。有天她看见绿衣邮差骑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于是写道:“那多半是他母亲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然而李逵驮着老妈上路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做母亲的不惯受抬举,多少有点窘。她两脚悬空,兢兢业业坐着,满脸的心虚,像红木高椅坐着的告帮穷亲戚,迎着风,张嘴微笑,笑得舌头也发了凉。”

还有附近夜营的喇叭——

那种磕磕绊绊、断断续续的吹奏该是恼人的,她却不嫌烦,因为在不纯熟的手艺里,“有挣扎,有焦愁,有慌乱,有冒险,所以‘人的成份’特别的浓厚。我喜欢它,便是因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是的,此中有人性。这样的片段,竟让人想到汪曾祺,这位与张爱玲风格迥异的作家。在他的小说《职业》中,那个提着篮子沿街叫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小孩,小大人似的勤勉懂事,常有放学的孩子追在他后边调皮起哄,学着他叫卖的调子,却改了词:捏着鼻子吹洋号!忽一日,小孩没有提篮卖饼,甩着两手,走在路上,见前后无人,突然喊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篇小说很短,很轻盈,却写出了生活重压和重压下仍然顽强的童真,写出了作家的怜惜、惊喜、释然、惆怅。

像是互文互证,张爱玲也有类似的书写——

“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马路上走,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唱来还有点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我忘不了那条黑沉沉的长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满怀的火光。”

在这个喧嚣而荒寒的世界上,在这个满是争竞、营营求求的社会中,所谓作家,无论是高冷的张爱玲,还是温文的汪曾祺,他们就是这样一些人性片断的饕餮者,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然后抱持一捧人性的火光,有时是取暖,有时是照亮,是警示,为自己,也为别人。

穿过政治、爱情的繁华热闹,文艺到底,即见人性。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这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