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斋”问学记

李冬君2016-10-25 15:40

思想回炉

1997年香港回归,我也回归,回到我的导师刘泽华先生的身边,开始了博士学位的攻读,我自称是“回炉”,回到南开大学“再思斋”的思想之炉、学术之炉里,重新锻炼自己,三年苦“炼”,博士论文终于完成。按“再思可矣”的要求,论文一搁又三年。

先生常说,完成一篇论文,要剥一层皮。对此,我深有体会。我本来就体弱,论文答辩之后,人就像虚脱了一样,有劫后余生之感。好比炼剑,我不敢说我的观点经得起千锤百炼而无瑕疵,但这篇论文在“再思斋”淬火,又在“再思斋”退火,是货真价实的“再思斋”的出品,而非思想的舶来品和赝品,我自信是确定无疑的。

“再思斋”并非培根所谓的“洞穴”,充满了五花八门的成见。相反,它是思想者的工作室,思想之锤敲打着无数的成见,我的思想火花就在这里点燃;它还是理性之光普照的广场,各种各样的观点在理性的阳光里翩翩起舞,我是其中的一个舞蹈者——在我的导师刘泽华先生的书房里跳舞。

“再思斋”里的出品真是不少,当然以先生的著作为主,如《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反思》、《中国传统政治思维》、《中国的王权主义》等,在思想史的研究方面,都有着划时代的意义。这具有雷电之效的思想,震动了国内外学界,也发聩了弟子。弟子们不仅各有专攻,码字的业绩亦不菲。当然像我这样东奔西走之余,再来回炉的学生,在先生的指导下,也小有收获,我有三本书都是在“再思斋”里酝酿出来的。

农家本色

先生的书房“再思斋”,原来在天津南开大学北村,上大学时,我们就常去,后来作先生的研究生,去的时候就更多了,那时真可谓陋室,但有一种无形的大的气象格局。我博士毕业以后,先生一家迁入西南村新居,他六十有五时才搬进去。在140平米大的房子里踱来踱去,高兴他这辈子居然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比起“再思斋”来,书房大了许多,有十几平米,全新的。范曾送来一幅画,画的是许由洗耳,美其名曰“洗耳斋”,先生“耳顺”,就采纳了。不过我们还是喜欢原来的名字:“再思斋”。它朴实厚重,有如农家本色。先生是农家子弟,书房也像农家一样讲究实用,没有令人啧啧的“珍本”、“孤本”,满墙的书架顶天立地,书架上排满了书,与专业有关的书,应有尽有,自给自足,如五谷杂粮,我们又称之为“刘家庄”。

“庄”的意思是“土”,不管是昔日的“再思斋”,还是如今的“洗耳斋”,“土”的色调没变。先生不仅人“土”,而且他的藏书也“土”。正像他脚上总穿的那种松垮的老式粗线袜子,是那种只有在农贸集市上才看得到的,现在流行的袜子,他是穿不惯的。他的书架上保存下来最早的书,要属郭沫若1956年出版的《十批判书》和侯外庐等人所著的《中国思想通史》。

不过,与对待袜子的态度不同,在书架上,他还是为“后现代”留了一席之地。他常说自己不懂后现代主义的政治理论,学生有好之者,他一律称之为“后主”,并请“后主”们讲解一二。

病夫治学

书房里有数万张卡片,那是他这一辈子读书的结晶,他看得很重。他说,收集史料如捉贼,稍纵即逝,不可放过。几十年来,他看书必抄,抄了满满几大箱。有了这样的学术积累,先生胸中似有百万兵,左冲右突皆思想,横排竖排是文章。

先生一路穷读过来,年轻时没钱买书,一家老小住在和学生宿舍相仿的筒子楼里,也没地儿摆书。筒子楼是50年代到80年代大学里中青年教师群居的特殊领地,顾名了然,一幢长筒形楼房,大概5、6层左右,房间排居南北两厢。住在北间的,苦不堪言。闷热、阴冷、潮湿,更不用说常年的夕照,养就了精神迟暮、少年老成的气质。不过,隔窗远望,一对对倘佯在林荫道上,看似幸福却没房子结婚的同事,幸福感油然。通常,南北两家默契,门窗同开,便能享受到通风纳凉的愉悦。当然各自的门框上,一定要挂一块布帘,那是维护隐私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中间楼道除行人外,每个房门边儿,摆着一个简易煤气灶,一张书桌凑乎的案台,底下塞满了煤气罐和乱七八糟的餐具,委琐不堪。但按照传统中国人的饮食概念,那就是每家每户的“天”了。孩子们在楼道里嬉戏,挨门乱窜,吃百家饭,和老鼠一起长大。

先生的两位千金,生于上世纪60年代,常跟楼道里的一帮孩子到隔壁捣乱起哄,嘻嘻哈哈地喊着“眼镜子”,被师母严责。“眼镜子”是著名数学家王梓坤先生,与先生隔壁为临。王先生一人独居一室,面积奢侈,可以自由随适,书籍横竖安逸,随手可得。先生除却羡慕,只能去图书馆的书库里站立读书。书库是不为人置放桌椅的。

南开大学的老馆书库,读硕士时曾进去过,颇有怀旧式的贵族气,数十年不动如山。一排排的“书山”,几乎让人窒息。我曾在狭长的过道里狂奔,想在闭馆前,惊醒每一处尘封的书卷气,去触摸先生那一辈学人当年的气息。

适值饥饿时期,先生几乎整日站在书库里,以读书“忘饥”,粮食不足,就充以知识,支撑他高大的躯体。不过,还是物质决定意识,天不遂人愿,先生终于病倒了,治病期间,先生以思想史为“良药”,留连其中,忘却病魔缠身,但营养不良的底子,造成弱势身体,从此以后,“病客”便常常登堂入室。

读书中,他发现,政治思想史还是一片荒原,前人虽有开垦,但尚未脱哲学史和大思想史的樊篱,而当时治政治思想史学者亦寥寥无几,先生遂立此志。以前读过一本书,名叫《病夫治国》,以之套用于先生,可谓“病夫治学”欤?

牛棚书斋

政治思想史本来就令人“头痛”,而要认真起来就会真的头痛,可先生恰恰就是一个认真的人。先生治史,通古今之变,求经世致用,这两点,是学理的和实践的。学理求“通”已经很难;实践求“用”就难上加难了。久而久之,先生真的头痛起来。他的头痛病时常发作,然而发作一次,思想便飞跃一次,结果先生从书房进了牛棚。

从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先生在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古代史,但他的思想就像一颗太阳底下的自由精灵,敏锐而不安分,活跃在政治思想史学域,那里有“浮士德”式的触摸历史灵魂的愉悦。“文革”之前,他已经积累了近20万字的中国政治思想史手稿,其中几篇还见诸报刊。“文革”一开始,这些文章便被贴上了“政治影射史学”的“黑草签”。1966年6月26日,先生被革命群众揪出来,众目之下,被赶出革命队伍。主事人还算手下留情,把先生归为非敌亦非革命群众的“中间组”,“中间组”不准“革命”,那年他31岁。当时抄家成风,先生居然先见,对积累的稿子、日记等痛下杀手,统统销毁。果然,1967年造反派夺权之后,先生被升级为“牛鬼蛇神”,抄家的来了,却一无所获。

“挨整”时,先生痛定思痛:再也“不搞”政治思想史。可好了疮疤忘了疼,这人的通病,先生也难免。他说:我这个人多少有点社会关怀感。冷静之后,他为自己找了个出口,把疤呀痛啊地统统置诸脑后。理由:治政治思想史研究,能引起革命群众的批判,说明这个问题有现实意义。唉!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良心。牛棚没治好他的头痛病,因为他把牛棚当作了书房。

在牛棚里,他发现:马克思主义在我心中。这一发现,使他的思想进入了自由王国,有了马克思主义这碗酒奠底,什么样的酒全能喝。文革”初始,专制主义文化泛滥,先生嗅息到了这种气味儿,厌恶而又不敢公开反对,便设法逃避各种运动。他还是个“史学革命”的小兵,就“顶”了“法家著作注释会议”的敬酒,而喝了儒法斗争的罚酒。1974年,在北京召开“法家著作注释会议”,他有幸忝列其中。与会者大谈“要用儒法斗争重新改写中国历史”,他竟然站起来说:“不!”有人阻止他发言,他倔强的表示:请让我讲完!后来,别人告诉他,阻止他的人,就是“文革”大腕迟群,他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先生被黑了,黑名单,黑材料,权网恢恢,他心里反而坦然。

文革思维

光明日报主编黎澍先生发现了他,扶持他,使他脱颖而出。

1977年秋,“两个凡是”盛行,辽宁大学召开了一个具有全国规模的学术讨论会。黎澍先生没有出席,提交了一篇系统批判封建专制主义的长文,先生听后,有顿开茅塞之感。

为从“文革”走出来,为从封建专制主义中走出来,也为清理自己。1970年代后期,先生开始把主要精力投入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把清理君主专制主义作为自己的使命。

黎澍去世后,有人告诉他,老先生多么关心他,怎样提携他,他听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可他却从未亲聆过老先生的教诲,与老先生,哪怕只有一次能倾心而谈,可是……过了“耳顺”之年,他来盘点人生,每念及此,就后悔不已,我们劝他:思想者贵在心心相印,何必戚戚。

他摇摇头,说:有些事,一辈子也不能忘记,我只有努力,再努力,来报答老先生的扶持。今天,他也80了,过了“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可他还在反思,一直没有停止。

先生一直在反思,“文革”前后,史学研究方法,基本都是唯阶级论,以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为分界线,分别给历史人物“戴帽子”。先生认为,政治有阶级性,也有社会性,他的研究,开始为历史人物“脱帽子”。他指出,“文革”史学,主要的是指那种思维方式,那种思维方式“远”于文革,又“后”于文革。一个“远”字,一个“后”字,真是意味深长。“远”字,道出了“文革”有来历;“后”字,说明了他还有忧虑:“文革”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它没有历史的土壤和现实的机遇?运动过去了,事件结束了,然而文化始终没有结束。他扪心自问:我可以反对某种观点,可你能反对那种思维方式吗?

王权主义

从牛棚里,在病床上,他发现中国历史的核心。

他说,中国文化,既非宗教文化,亦非哲学文化,而是政治文化;中国思想,既非宗教思想,亦非哲学思想,而是政治思想,它的核心就是王权,形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王权主义”。

中国传统社会的特点:王权支配社会,王权主义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脉,它比“君主专制主义”或“封建专制主义”诸种概念,更为准确,内涵幽深,外延广泛。集权支配中国社会有两三千年之久,其社会化程度之高之深,不仅形成了一套体制,也形成一种文化心态,令人扼腕。

先生盛年之际,讲课到痛处,扼腕之情常常发自肺腑,形诸于色。对于王权主义在现代社会的文化心态和习惯势力的抗争,如前所言,他从“文革”就开始了,到我们入学以至于今天。

1978年,国内正逢痛批“四人帮”之春风,先生的一位日本朋友菱沼达也教授,向先生问道:“你们当时都干了些什么,有责任吗?”又问:“你们是公民吗?”噢,先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惊醒了。

菱沼先生是位农牧学家,上世纪30年代为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坐过牢,1970年代退休后,到日本一乡间自办一张小报,继续批判军国主义,呼唤年轻一代不要忘记历史。他自称,这是一个公民应做的事。“是啊,我是公民吗?我为宪法的尊严做了些什么?”从此,这自问,一直伴随先生的头痛,萦绕不去。“再思斋”曾经挂了三个条幅,最早是“神与物游”,稍后换了“难得糊涂”,后来又换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先生问我们,哪一个境界最高?我们都认为是“神与物游”,先生说:差矣!他指着“死猪不怕开水烫”说:是它!乍一听,如雷贯耳,我们全都为之震撼了。这一震撼,余威未尽,至今仍在我们心中留下波澜……

用王权主义解读中国,你不会有那种“山阴道上行,如在画中游”的审美感受,那是李泽厚的《思想史论》所追求的目标;你也不会有那种富翁式的琳琅满目的文化享受,那种享受属于功德圆满的钱穆一流。但你依然可以“诗意的栖居于历史”,因为那里有通往未来的出口。

学术个性

我是先生学生中留在他身边的唯一女生,生性敏感浪漫,似乎与严谨的学术无缘,但命运之索却硬是把我捆绑在这逻辑的链条上,使我不得不在思想史里做道场。幸得先生督课严格,每每对问题追根溯源,论必有理,言必有据,故我常常被先生唤至家中,文中所言,逐一讨论。先生胸襟疏阔,海纳百川,学生多无顾忌,书生意气,放言高论,气氛热烈到时常忘时忘食。

然而先生一丝不苟,对于学术盲点,决不轻易放过,故时常有刚出先生家门,又被先生电话追至,责问不已。偶有与先生难以沟通的阻隔时,真是灰心丧气啊!此时师母往往挺身而出,责先生语气不够缓和,然后又悄悄告密,说先生如何夸奖了我们。不过,我从未见先生当面表扬过谁,这老头!

师母的“地下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使我底气十足地继续和这老头进行学术沟通的“斗争”。好在先生因材施教,并不过分强求研究方法的标准化和学术风格的一致性,而是更多的强调学术个性,主张思想立异标新,因此,我的多少有点出格的自由化的观点和浪漫主义的学风,不仅没有被压制,反而得以高扬起来,先生实在是在助长我的学术个性。

这一点,我起初并没有觉得有多么宝贵,后来我在作博士后时,才深有体会。为了坚持我的学术个性,尽管我已花了两年的工作时间,我还是选择了自动出站。我不想进入某种我难以接受的学术规范,吾爱吾师,但我不能放弃我的学术个性。现在我才懂得,追随先生十几年,真正所得者,乃由先生启迪之学术个性。由此放大,来看中国的学术和文化,因此,我特别强调了新私学和文化个体性。三年回炉,千辛万苦,“炼”就的也就是这么一点个性和主张。

对于学生学术个性的“放纵”,先生绝非“作秀”,他的认真严谨,常使一些学生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上先秦两汉政治思想史课,他将讲义先印发给听课的学生,让学生们自由讨论,评议讲义之得失。质疑、挑错多的学生,考试就能得高分。虽然韩愈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具有这种学习的独立性,而且大部分都是依赖型的,突然让思想独立起来,受不了大补呀,结果吓跑了。看来,个性或自由,一定要有独立性的训练,才能担待起来。

先生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一书的出版,使先生的政治思想史研究进入了经典境界。至少在讲义时代,我们是第一批读者。先生说:在我修改稿子时,参考了同学们的批评,有的章节采纳了同学的批评和建议。在这里,我要感谢对我进行批评的同学们。老话说“教学相长”,我与我的学生们逐渐形成一个松散的小小的学术集体,互相启发和切磋,携手共进,我们一起共同完成了多个项目,出版了近30部著作。

每当我们师徒又坐在一起时,就会讨论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诸如儒学的现代性等……,记得有一次先生滔滔如当年上课说道:我向赞美儒家的先生们提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儒家那么高明,试问,它怎么没有把中国较早地引导到现代化的道路?在中国民族危机的时刻它怎么拿不出自救的办法?时至今日,还要从“人心不古”来找原因、找出路,我期期以为不可也……跟他在一起,只有这样的话题。

(作者近著《回到古典世界——从希腊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