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时代的魔法——魔法师荣格之一

丁力2017-02-14 14:29

 

心理学自创立以来,不仅加深人们对人的心理的了解,也对人的心理和精神产生影响,就好像登山者对雪山的扰动。1980年代初,在封闭30多年的中国,精神分析学和存在主义哲学带来的冲击难以估量。当时已经去世40多年的弗洛伊德成为热门人物,与他齐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却受到冷落。直到1990年代初,荣格才被介绍给中国的一般读者,至少我手头上关于他的简体中文版书没有更早的。随着国人对西方文化了解的加深,对荣格的关注似乎渐渐超过对弗洛伊德的偏好。这一转变过程与国人的兴趣更多地由身体转向精神是一致的。

近年来,荣格著作的中文译本已较为齐备。不过,荣格的文字比弗洛伊德的晦涩,他的理论也比弗洛伊德的抽象。这些事实都会妨碍思想的传播。实际上,他的思想富有神秘主义色彩。批评者指出他在崇拜者中获得了近似教主的地位。继承荣格理论的是荣格精神分析学派,成员是一批开业的心理分析医生,有些人拥有博士学位,也在大学开设心理学课程,不过大多数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圈。又因为直觉的产物不可用试验证实,不便发表论文,也限制了学术界更广泛地接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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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荣格是不可理喻的,因为他的心理学以梦境和直觉为基础,任何人都不可能再现他纪录的梦,也都可以对梦境作出不同的解释。荣格(以及弗洛伊德等其他心理学家)对梦的解析以理性为基础,总是尝试为梦作出合乎理性的解释。在解释的过程中,梦或许受到扭曲。不是所有的梦都符合理性能够给出的意义。可是,如果没有理性,也就没有真正的解释。在《红书》中,魔法象征心灵的自由。荣格有一段与魔法师腓利门(也是睿智的灵性导师)的对话。腓利门说:“你别忘了自己又在运用理性了。”荣格说:“不用理性是很困难的。”腓利门说:“魔法也是如此困难。”荣格说:“好的,这真是困难。这样说,完全忘掉理性就是成为(魔法)高手的必要条件。”腓利门说:“我很抱歉,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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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书》中荣格所绘的关于梦境的插画

伊萨克·牛顿(1643-1737)开创了现代物理学,被认为一位理性主义者。可是,在为纪念牛顿诞生300周年而准备的演讲稿中,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却指出:“牛顿不是理性时代的第一人。他是最后一位魔法师,最后一位巴比伦人和苏美尔人,最后一位像几千年前为我们的智力遗产奠立基础的先辈那样看待可见世界和思想世界的伟大心灵。”凯恩斯认为牛顿是“魔法师”,这是荣格使用的一个概念。凯恩斯说牛顿是最后一位巴比伦和苏美尔人,即人类文明的最早创立者,荣格证明我们的心理中有古老的遗存,比文明的源头更久远。其实,荣格也是一位巴比伦人和苏美尔人,也是中国人。在荣格之后仍有这样的“古人”,牛顿不是最后一位。

荣格心理学的成熟期比凯恩斯的这篇文章更早。如果说凯恩斯对牛顿的评价受到荣格的启发,大约是可以成立的。

凯恩斯打破了牛顿的传统形象,却说:“我不相信他的伟大会因此削弱。他没有19世纪精心描绘出来的形象那么平常,事实上他更为超凡。天才都是极为特异的。”凯恩斯相信,牛顿的天才超凡,也就是特异的灵性;灵性是比理性更高的天赋。凯恩斯理解的牛顿是这样的:“他相信,通过纯粹的思考,通过心灵的专注,这个谜语就会向受启者泄露自己的谜底。”

因此,凯恩斯把牛顿称为魔法师。他说:“为什么我称他为魔法师呢?因为在他看来,整个宇宙以及其中的万物只是一个谜语或一桩秘密,纯粹思考某些证据或迹象——上帝有意布放在世界中以供哲学家作寻宝游戏的神秘线索——就能把它解读出来。”牛顿希望用物理学揭开上帝的秘密。这也是爱因斯坦的追求。荣格不是上帝的虔诚信徒,但他也相信超凡的力量。弗洛伊德认为荣格是一位神秘主义者,这个评价不是没有根据的。

牛顿的形象被后人改造。凯恩斯说:“魔法已然忘却。他业已成为理性时代的圣贤和君王。”在荣格时代,西方文明的主流是由理性主导的,至今没有大的改变,甚至走向极端,例如,用数学模型解释和预期股市和经济的走向。用计划来规范经济运行更是对理性的灾难性误用。凯恩斯虽然没有走向彻底的计划经济,却认为政府比市场更理性,比市场掌握更多的市场信息,因此赞同政府积极干预经济。这违背他对牛顿的认识。

在直觉和无意识受到压制的理性时代,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心理学是一场反叛,即使他们也使用理性的工具。他们挖掘人的非理性的深层意识,而荣格比弗洛伊德走得更远。

我们对人的内心和宇宙的知识都非常有限。物理学家在寻找暗物质、暗能量。这一部分不可见的物质和能量,比能够观察到的大很多。无意识也是暗的。比照暗物质、暗能量,可以把“无意识”理解为暗意识。很多时候,无意识也比意识释放出来的能量更大,特别是人处在紧张和恐慌之中。

梦是荣格探索无意识的起点。荣格是一个多梦而敏感的人,他的成就建立在这一点之上。一般人可能没有他那么敏感,因此难以理解他纪录的梦。苏轼说“事如春梦了无痕”。“春梦”是为了和“秋鸿”对偶,也是比喻美梦如易逝的春景,不是今天专指的性梦。诗人尚且如此,大多数人也是如此吧,即使在梦醒之后努力回忆,也无法清楚地再现刚才的梦境。梦如一条小鱼游过的水面,水波在轻轻荡漾之后便了无痕迹。荣格纪录了他自己的很多梦,有些是在他幼年时期做的梦,详尽的细节如同小说家的描写,而这些细节都被他赋予象征意义。同时,他对幼年睡眠之外的回忆却常常是模糊的。这种丰富而清晰的梦中心理活动很不同寻常。

我有一位大学同学,父亲是一家精神病院的院长。他当年告诉我,他家那里的精神病医生大都有些精神问题。我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否接近事实——后来我看到据说是在精神病医生中流传的一个说法:谁病得重,谁取得的成就大——也不知道这是精神病医生职业的因还是果。但显然,对于荣格,这是因。荣格在成年之后要为自己异于常人的心理状态(未必是精神问题)寻找答案,于是成为一名精神病医生、心理学家。

在这个系列的开头几篇中,我将依照荣格自传《回忆、梦想、思考》的段落展开,然后转向他的心理学,以他提出的概念为中心,但很少会涉及到他的心理治疗,那是执业心理医生的工作。一位高个子朋友告诉我,《哈佛书架》中有教授推荐荣格自传。精神病学家、哈佛商学院教授约翰·高说:“虽然荣格的所有著作都对我有深刻影响,但没有哪本书,给我的震动有这一本,即他的自传,给我的震动大。”这个“书架”的英文版是在1985年出版的,其中大多数是经典,多位哈佛教授在其中推荐弗洛伊德的书。当时弗洛伊德在中国也深受欢迎,可以说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一面旗帜。荣格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心理学是19世纪后期在德语国家中发展起来的。荣格是瑞士人。荣格的祖先居住在德国城市美因兹。因为美因兹档案馆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1701-1714)中被烧毁,荣格家族的早期事迹不详。一般认为,1654年去世的卡尔·荣格是心理学家荣格的先祖。他曾担任过美因兹大学校长,爱好炼金术。荣格对炼金术的兴趣可能遗传自这位先祖。荣格的祖父是瑞士巴塞尔大学医学教授,也曾担任过校长。有传言说,他的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荣格(与祖父同名)为此感到荣耀,在他的心理学著作中可以看到《浮士德》的影响。可是,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位爱好炼金术的美因兹大学校长与本文主角就没有血缘关系了。但不管事实如何,荣格都会受到家族历史和家族传说的心理暗示。

莱茵河发源于阿尔卑斯山,注入博登湖,又从另一端流出。1875年,在瑞士东北部的博登湖(康斯坦茨湖)南岸有一个叫凯斯威尔的小村子,周边至今仍是农田,荣格出生在一个新教牧师家庭。他出生的房屋和父亲服务过的小教堂至今仍在,不仅一百多年都没有被拆迁,当地还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条小街。

在荣格半岁的时候,随着他父亲工作地点的变动,他家搬到莱茵河瀑布边上的劳芬城堡。劳芬城堡是城堡,也是地名。荣格家在城堡边上。劳芬在博登湖以西不远,离德国边界只有数百米。在那里,荣格开始有了记忆和梦。

他早期的记忆是模糊的。荣格在他83岁时写的自传中说:“我开始记事是在两三岁的时候。我还依稀记得那所教士的住宅、花园、洗衣房、教堂、城堡、莱茵河瀑布、沃尔斯小城堡和牧师庄园。这些记忆仿佛是大海里漂浮的岛屿,孤立浮动着,互不相连。”荣格还记得,在劳芬城堡的一个傍晚,姑妈带他走了一段路去看山。荣格第一次看到了阿尔卑斯山脉,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呈现出灿烂的红色。

劳芬城堡是观看莱茵河瀑布的最佳位置。但瀑布的咆哮让幼年的荣格每天晚上都感到恐怖,他常常觉得有尸体被冲下来。实际上,确实有过一具尸体从瀑布上冲下来,那是一个小孩。渔民们发现之后,得到荣格父亲的允许,把尸体抬进了洗衣房。母亲严厉禁止荣格去看,但他还是偷偷地走进花园深处,发现洗衣房的门被锁住了。他绕了一圈,在洗衣房的排水槽中看到有血和水流下来。他说:“我觉得这事有趣极了。那年我还不满四岁。”

荣格在幼年时有过自杀冲动。那是在劳芬城堡的三年中,也是在他三岁半之前。一次是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在火炉的脚上磕破了头。医生给他的伤口缝了针。还有一次,他差点在莱茵瀑布桥上掉下去。当时,他的一条腿已经滑出栏杆,女仆及时把他抓了回来。成年后,荣格还记得摔伤的疼痛,但不记得跳河事件——那是他的母亲后来告诉他的。荣格在自传中说:“这些事投射出潜意识中的自杀冲动,或者说是对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次无奈的反抗。”这样说来,他是故意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他想从桥上跳下去,应该是在看到那个溺亡的小孩之后产生的冲动。不过,荣格没有说他试图跳桥的原因。那时他还太小。

荣格还记得他在三岁时得过一次湿疹。湿疹可以由精神紧张引起。当时,他的母亲在巴塞尔的医院住了几个月。他隐约感到父母的婚姻出现危机。荣格也记得有一位美丽迷人的姑娘,带着他在莱茵河畔散步,阳光从树枝中透过,洒落在地上,满地是黄色的落叶。后来,这位姑娘成为他的继母。

在荣格记忆中最早的一个梦与性有关,那时他才三岁多。在劳芬城堡边,他们家有一大片草地。梦中的他站在这片草地上,突然发现一个长方形黑石砌的洞。他走进洞口,沿着台阶走向深处,看到一个拱门,门上挂着厚重的绿色帷幕。他掀开帷幕,看到一间长方形屋子,屋子中间铺着一条红地毯,从拱门通向一个低矮的平台。台子上有一个华丽的金色宝座。宝座上立着一根巨大的树桩样的物体,直通屋顶,有四、五米高。这个物体是生物体,有皮有肉,顶上有一个人头一样的东西,但只有一只眼,盯着屋顶。荣格被吓坏了,僵硬地站在那里。母亲在梦中告诉他:这是吃人的怪物!

此后很多天,荣格都无法安眠,害怕再次梦到这个怪物。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梦到的是男性生殖器。

这是荣格纪录下自己的第一个梦,在荣格心理学派中很有名。但他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给出过令人满意的解释。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这个梦可以说明荣格在小时候受到压抑的性本能;按照荣格的理论,这个洞穴应该象征他的深层无意识,怪物或许代表他的精神或自性。

这个梦也许并无深意,只是他幼年记忆碎片的拼凑。荣格在劳芬城堡的时候,就记得他的牧师父亲主持葬礼和祷告的情形。他多次看到人们把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放入地下,然后掩埋。对死者有特别兴趣的他,必定好奇地下的世界。那个男性生殖器的形象或许来自古老的崇拜。在印度、日本等现代社会中,生殖器崇拜仍然很好地保留着。荣格后来将在他的心理学挖掘远古人类的经历在个人心理中的沉淀,提出“原型”说。

可是,荣格对这个“性梦”作出的解释却是宗教的。直到青年时代,荣格一直把这个“怪物”当作神。他说,“只要有人提到耶稣,它(那个男性生殖器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从来都不认为耶稣是真实存在的,我也从来都没有接受他。”这个解释应该与他的时代及家庭背景有很大关系。

在19世纪70年代的欧洲,宗教的力量仍然很强大。为了打击天主教会,防止他们争夺世俗权力,干涉世俗生活,俾斯麦在统一德国之后,发动了针对天主教的“文化斗争”(1871-1887),特别是耶稣会。耶稣会是天主教的一个修会,在1534年为对抗新教而成立。耶稣会有严密的军事化严密组织,要求对宗座绝对忠诚,对教皇绝对服从。1872年,在荣格出生前三年,在俾斯麦的推动下,德国国会通过《耶稣会法》,禁止耶稣会在德国的活动。

荣格拒斥“耶稣”,应该是他从“耶稣会”(The Society of Jesus)这个词产生的联想。但他没有说出这一点。“耶稣会士”(Jesuit,英语、德语相同)至今还有阴险的人、狡诈虚伪的人的衍生意思。

顺便说一句,在明清之际来中国的传教士多有耶稣会士,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郎世宁等人是其中最著名者。最早的德汉词典就是德国耶稣会士魏继晋在1748年在北京编写的。

耶稣会注重教育,在美国开办有20多所大学,其中最著名的是乔治敦大学。美国当选总统川普在18岁时入读的福德姆大学也是耶稣会办的。

劳芬城堡与德国仅一河之隔,俾斯麦的“文化斗争”必然波及说德语的荣格一家,更不必说那时已经持续300余年的宗教冲突。荣格的母亲家族中有六位牧师;他的父亲有兄弟三人,都是新教牧师。宗教分裂导致彼此仇视。幼年的荣格就从父亲那里听说到耶稣会会士的阴险,并且象父亲一样对他们产生恐惧。有一次,荣格在家门前玩的时候,看见一位穿着黑色长袍、戴宽檐帽的人走过。他认定这是一位耶稣会士,在极度恐惧中逃回家中,躲在阁楼上最黑暗的一根房梁下。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位黑衣人是一位“无害的”天主教神父。

瑞士的天主教徒比新教徒多,在德语人口中,天主教徒的比例更高。荣格在幼年时就能感受到周边潜在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