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周有光先生

金玉良2017-02-16 09:33

经济观察报 金玉良/文 周有光先生99岁生日因病住在医院里,医院买蛋糕、送鲜花为其祝寿。住院的病人及家属听说有位百岁老人,就到病房窗子外面偷偷看。老人病好出院,幽默地对我说:“我变成医院的观赏动物。佛家说,和尚活到99岁死去叫‘圆寂’,功德圆满了。我的功德可圆满不了,还得回家读书,过尘世余年。”

1月14日,112岁的周先生“功德圆满”羽化西去。按民间说法是喜丧,不应悲伤,但众亲友和粉丝仍然惆怅和不舍。思念之余,脑中时时浮现与周先生交往的琐事。

周先生去世前几天,我去家里探望。他刚出院,坐在椅子上,保姆小田和小徐一边扶着,一边喂他营养液。我走到跟前与他打招呼,老先生抬眼看看我,没有任何表情,一声不响。他的身体不断前倾,显然坐不住。两个小保姆将爷爷扶抱到床边坐下,他无力地靠在小保姆怀里。此情此景让人心酸。我握起他的手,他又几次抬眼看我,仍然不讲话,也不松手,只是那样看着。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的意识清晰,思维正常,似乎有话,但又说不出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元旦前夕,周先生住在协和医院,我打电话去,小保姆对他说“爷爷,金大姐电话,你和金大姐讲讲话。”周先生在电话里大声说“祝你节日快乐!”我说:“您一两天要出院了,回家去看您。”怎么短短几天就变成这样了呢?小保姆说,爷爷出院后就不讲话了,总是拉着她们的手不让离开。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知道老人日子不多了。这是此前未料到的。周先生生活在多灾多难的二十世纪,他的个人命运和时代息息相关。他熬过国破人亡的“抗日战争”;经过史无前例的“文革”磨难;风烛残年痛失独子、大病一场却奇迹般闯过鬼门关。两年来,老人的身心在慢慢恢复,不断好转。大家冀望周先生不但创造世界文化史的奇迹,也能创造人类生命史的奇迹。

三个多月前与先生见面的欢乐场景历历在目,老人的音容笑貌清晰可见。

那天,我按常规去看周先生。先生正在好眠,一会儿后睡醒。我与他打招呼,他躺在床上笑着摆手说:“对不住,我看看书,睡着了。怠慢你,对不住!”小保姆小声说,爷爷没看书。我心想,周先生是在为自己“有失君子风度”而解围呢。小保姆扶他坐起,和我聊天。他先问我“你好吗?”我告诉他,“我回沈阳,刚回来。”周先生突然注意到我的穿着打扮,说,“漂亮!”。因为是深秋,我穿了一件用旧裙子改的紫罗兰薄花呢短上衣,胸前别一个珊瑚手链改造的小饰物,下面是一条银灰色针织长裙。我告诉老人,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他又连声说:“漂亮,真漂亮!”

周先生向来对新鲜的、好玩的事或物感兴趣,好奇得就像孩子。他会把一些好玩的小物件留给你,把有趣的故事讲给你。记得十五、六年前的一天,我刚进门,周夫人便提醒说,“你给玉良留的那盒糖呢?”周先生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比火柴盒稍大的小盒子,颜色和图案都雅致大方。我不认识上面的外国字,图面上有咖啡豆,只看明白“45克”。周先生告诉我,是一位外国朋友送的咖啡硬糖。他接着说,“糖味没什么,糖盒好玩儿。”我仔细观察,糖盒开关设计巧妙,用手往上轻轻一推,顶端部分“咔哒”一声——封口跳开,顺手就可以从中取出一粒裸糖。周先生说“真奇妙!”我至今保存着这个小小纸盒。我想,这童心、童趣也是周先生睿智、长寿的秘诀之一吧。

小保姆那时告诉我,爷爷最近淀粉酶指标不正常,医生建议喝另一种营养液。爷爷不爱喝,每天哄他喝。我劝周先生说,世界现在年龄最大的男性(生于1903年7月15日)生活在以色列。您要听医生话,好好喝营养液,争取双花甲。小保姆把我带去的西瓜切了一盘给我,我端着盘子问周先生“吃不吃?”他忙回答:“是给你的。”我开玩笑说,“您招待我,谢谢!”他也笑了。小田拿来新榨的西瓜汁和营养液,喂一口西瓜汁,又喂一口营养液。周先生勉强喝了几口说,“哄小孩子呢!”我在他耳边大声说,“你这小孩子很好,要表扬呦!”周先生说“听不懂。”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坐了一个多小时,我问周先生累不累?他说,“累倒不累。”接着说,“我还要工作……现在不比年轻了。”听到111岁的老先生说“还要工作”,我惊住了,更让平庸的我真正领悟什么是“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情怀。我又给周先生拍拍背,问他“痛不痛?”他说,“痛倒不痛,只是弯了,驼了。”我心里想,怎么会不痛?周先生腰椎曾受伤、错位。2002年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躺在床上睡觉,只能蜷着腿窝在双人小沙发上。有好几次,听周先生在卫生间里叫“痛啊,痛!”但是回到书房,看见有人在,嘴角又露出微笑。老先生的刚强,无人可比。几年前周先生医院CT报告结果:一个肾全部萎缩,另一个只剩三分之二功能。老人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够用了”。

小田拿来两本周先生新出版的书送我说,“爷爷不能签名了”。我说,“试试!”我把笔交给周先生,笔拿得还好。我翻到新书扉页放在先生腿上,请他签名。他拿着笔,手在动,但落不到纸上,比划半天,笔尖终于落到纸上,却又不知如何动笔。过了几分钟,“周”字的外框写成功了!在框内写了一笔,又不听使唤了。笔总是在同一地方画(可能眼睛看不清),还边写边说:“写不成,莫名奇妙。”

我担心老人写不好而着急,打岔说,“不写了,下次拿张大纸写”。但周先生不肯放手,我问他“还想写?”回答“想写”。又过了几分钟,自言自语“写不成”。我问“为什么写不成?”他说,“不知道,糊涂了”。但是还不罢休。又过了几分钟,我把书从他腿上移开,拿过笔说,“不写了,喝西瓜水”。心中暗想,假以时日,我一定帮助周先生恢复写字的功能。

一个下午,我们聊得很开心。临走,我说“下次再来看您!”周先生乐呵呵地说,“欢迎你再来,我们聊聊。我有时糊涂,但聊天可以。”能陪周先生这样的大智者聊天,是一种精神享受和难得的学习机会。

有幸结识周有光先生,还要从他的妻妹张兆和(沈从文夫人)说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到中国作家协会老干部处工作。张兆和是作家协会离休干部,是我的服务对象。当时她八十多岁,是离休干部中年龄最大的。平时与她同住的孙女是搞社会学的,经常国内、外出差。因此,我常去陪伴老人家,帮助她办理诸如报销药费,送去单位发放的钱、物,去邮局寄、取邮件等。作家协会组织老干部赴外地旅游或去“创作之家”疗养,都是我与张兆和阿姨同住一室。旅途中,我们常被不知情的人误认是母女。对此,她也不否认,俨然我就是她的女儿,并将我介绍给她的几个弟弟、弟媳和二姐(张允和)、二姐夫(周有光)。

她第一次拉着我的手向苏州来的五弟、五弟媳介绍说“这是我的小朋友”时,我犹如小羊进了骆驼群,心中惶恐。开始,我称她——张兆和同志,后来一直叫她张兆和阿姨。有一天,她送书给我。签名时,突然在落款处停笔,抬头问我:“我该签什么呢?”那眼神充满真诚。我明白老人的心意,但担心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女儿,更怕受之有愧,不敢冒昧接受。但是面对老人的期待,只能“恭敬不如从命”。我灵机一动说,“签准妈妈吧”。尽管如此,在以后的日子里仍然叫她张兆和阿姨,她也不勉强我改口。但是,她的二姐张允和却不准我叫她允和二姨,一定要叫他们夫妇“干爸、干妈”,还常常得意地向朋友说:“这是三妹的干女儿,被我抢来的。”那神气好像她又占了上风,捡了大便宜。周先生逢人也介绍说:“这是允和的干女儿。”周有光夫妇送书签名写,“吾女玉良留念”。兆和阿姨当仁不让,写“我女玉良”,而且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她那么多干女儿,还抢我的。”

两姐妹似乎又回到八十多年前的儿时:二姐(允和)和三妹(兆和)相差一岁,从小吃玩在一起。一次两人吃苹果,二姐很快吃完,见三妹仍然在吃,二姐一手抢过来,三妹咧嘴要哭,二姐一巴掌打过去说,“不准哭!”晚年,二姐反思说:“我怎么那样霸道?”说归说,做归做,二姐仍然“霸道”。被老人抢来抢去享受幸福的同时,也发现“老小孩”会有“任性、撒娇”的时候。中华民族自古有“尊老”传统,相传春秋楚国老莱子,有孝行,年七十常穿五彩衣做婴儿状,以娱父母。

2014年,上海图书馆专门印制“周有光藏书票”。受该馆委托,我去请周先生在藏书票上签名。老人虚弱,已封笔。我说“不给别人签,给不给我签?”周先生接过笔,颤巍巍给我签名,笔力大不如前。周先生边和我聊天,边打瞌睡。当时周晓平也在,他说“爸爸打电话让我回来。我回来守在他身边,爸爸又不讲话,就这样打瞌睡。”即便周晓平不说,我也发现周先生对儿子、对亲友越来越依恋。而从前周晓平出差、讲学,老先生从不拖后腿,父子俩各忙各的。有时周晓平打电话要回家,周先生常让小保姆回话说:“我很好,家里没事,不用回来。”

自从认识他们,约好每周一次我下班直接去看望二位老人,进门吃晚饭,饭后陪他们聊天至九、十点回家。周夫人是能干的主妇,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对周先生的照顾更是细致入微,吃鱼、吃虾,把鱼刺、虾壳摘得干干净净放到周先生的碟子里,吃橘子不但把外皮剥开,里面的内皮也撕去……后来,周夫人走了,周先生自己管家。我每次去老人还招呼我的饭菜,总说“没什么好吃的。”近两、三年来,周先生的健康和精神变差,我改为上午去看他。考虑老先生饭后休息,不便多聊,尽量找理由饭前离开。每次走,周先生都依依不舍,一再挽留。后来,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几次问我“你为什么不在家吃饭了呢?”说心里话,我真的是担心老人太累,同时也不想给小保姆增加额外负担,她们已经够辛苦。

记得2013年10月的一天,快中午了,我起身告辞。周先生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笑着说:“你下次来买几个包子什么的,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吃饭,你不肯留下,你请我好吗?”我知道周先生早不能吃我带去的三鲜包了,只能吃些汤汤水水的半流食。他是在变相挽留我!听到此,我的眼泪几乎流出来,心想,是不是人老了就没有安全感,时时希望有子女或亲人陪伴?就像小孩子需要的那种“依赖爱”?

与周先生多年接触中,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和担当。每次见面,听他谈论最多的是社会时事和热点问题。他满脑子都是国家、世界。诚如老人儿子所说“国事大于家事,世界变化重于妻子儿女”。2013年夏天,我从北戴河回来,去看望周先生,碰巧他的外甥女毛晓园夫妇也在,周先生正在与他们谈论韩国的变化。他说,韩国继欧美七个发达国家、澳大利亚之后,成为第九个对世界有影响的大国。韩国的例子说明,只要政治道路走对了,就能快速发展起来。三十年工夫,韩国的发展是中国人无法想象的。韩国人均GDP是北朝鲜的近二十倍……说话间,毛晓园告诉我周晓平住院,做胃部手术。我怕周先生着急上火,就安慰他说:“胃切除一块对人体影响不大,很快就恢复了。”想不到老人竟“拿得起放得下”地说:“晓平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是韩国。”周先生的胸怀令人肃然起敬!隔天,我去医院看周晓平,将周先生的话学给他,告诉他,爸爸想得开,你放心吧。并打趣说:“你可别吃醋!”周晓平想笑又不敢笑(伤口痛),摆动一下头说:“没办法!周先生是‘国事大于家事’,‘世界变化重于妻子儿女’。”

这就是一位现代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真实写照!

2012年底,我的拙著《老藤椅慢慢摇——周有光和他的时代》出版。拿到稿费本应请周先生吃饭庆祝一番,但老人下楼困难,又不能吃什么东西。恰巧老人寿诞将至,便包个红包送他,其实也没有几个钱,就是表个心意。周先生坚决不收,并说,“你收入不高,我们还想给你钱呢!”

周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你认识我,都穷趴地了。我现在钱不够也不愁,明天讨饭,今天也不愁。”我问他,当初为什么放弃美国优裕的生活而回国?周先生说,当时认为美国已经是发达的国家,人才济济,要在经济建设或学术研究方面有所贡献,很难。在美国的作用相对而言是有限的,唯一的好处是个人生活会很好,但只能独善其身,不能兼善天下。而中国的经济长期落后,又打了仗,需要做的经济工作很多。他说:“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还是有理想的,不太看重个人利益。现在的人可能不理解,时代不一样了。”周先生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虽然,个人清贫,却惠及天下。他主持制订的《汉语拼音方案》广泛流传,人亡业显,身谢道不衰!周有光的名字将和仓颉、蔡伦为世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