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槿惠的“第一夫人”岁月

陈祥2017-02-16 19:32

经济观察报 陈祥/文 朴槿惠的母亲、朴正熙的妻子、韩国第一夫人陆英修,死于1974年8月15日。当天上午,韩国国立剧院,总统夫妇出席第29个光复节庆祝活动,朴正熙正做演讲《和平统一三阶段的基本原则》,枪声突如其来。朝总联指派的刺客文世光,用手枪向朴正熙射击,未击中目标,但击穿了陆英修的左脑静脉,造成大量失血。她当即倒向一边。

朴正熙第一个发现陆英修中弹,他手指妻子的方向,一个警卫员迅速背起人事不省的陆英修走下主席台,她被送到首尔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刺客被捕后,朴正熙继续演讲,并全程参加完会议。闭幕时刻,他拾起妻子染满鲜血的鞋子和手提包,行色匆匆赶赴医院。小女儿朴槿令、儿子朴志晚、小姨子陆礼修已齐聚家属室里,唯独大女儿朴槿惠缺席,因为她正在法国留学。

手术持续了5小时40分钟,许多汉城市民自发来医院献血,更多人纷纷打电话到青瓦台秘书室、电台、报社、医院以问询病情。20时10分,青瓦台新闻发言人公布总统夫人的死讯:“15日晚间7点,朴正熙总统的夫人陆英修女士在首尔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不幸逝世。陆女士的遗体在医院工作人员的哀悼声中离开医院,于8点15分抵达青瓦台。”朴正熙与参与手术的医务人员逐一握手致意,然后独自一人走出医院。

青瓦台里搭起了灵堂,截止8月19日早上出殡,前来哀悼者超过30万人次。“她架起了总统和国民之间的桥梁,急民众之所急,解民众之所困,全心全意地为国家和人民付出一切。”《京乡新闻》8月16日报道,“我们失去了国母,失去了这个国家的‘贤内助’,不堪忍受心灵支柱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折断。”当陆英修的灵车来到青瓦台正门时,朴正熙突然紧抓住车尾的菊花装饰,呜咽不已,他一遍遍轻抚灵车,跟妻子做最后的告别,最终伫立着目送灵车远去。灵车所经路线上挤满了追悼群众,陆英修是如此深受欢迎,以至于她的人气在韩国历届第一夫人中至今仍稳居榜首。

同一天起,22岁的朴槿惠将替代母亲,扮演“第一夫人”角色,全力辅佐总统父亲。直至1979年10月26日父亲遇刺身亡。“为失去母亲后变得冷清的青瓦台注入全新的活力,代替受国民爱戴的母亲执行应尽的职责,这就是当时二十二岁的我必须接受的宿命。”朴槿惠在自传《绝望锻炼了我》里感慨。

母亲之死改变人生轨迹

朴槿惠在圣心女中念初中和高中,她的生活记录簿“父亲的期待”一栏里,高一时填写了“钢琴家”,高二与高三时填的是“教育家”。这两个职业展望,最后全部落空。高中毕业,她进入西江大学电子工程专业。朴槿惠日后解释选择该专业的动机,父亲在她小时候经常强调电子工程学重要性,“电子工程学是可以左右产业未来的领域”即朴正熙的口头禅之一。不过,母亲劝她选择历史系,因为陆英修认为电子工程的书很难读。朴正熙支持朴槿惠的选择,他告诉女儿:“这个想法很棒,爸爸相信只要是你,一定可以达成梦想。”为了让朴槿惠放眼看世界,朴正熙一声不吭在对澳大利亚、新西兰访问的随行名单里添上了女儿名字。这两个英联邦国家的富裕,自然是震惊了朴槿惠。

1972年10月,朴槿惠初登外交舞台,代替抽不出身的母亲赴西班牙,参加两国合作制造的油轮的试航典礼。朴槿惠用西班牙语做了5分钟的念稿演讲,将新船命名为“天佑”号。翌年1月,美国夏威夷举办“韩国移民七十周年庆祝典礼”,朴槿惠第二次代替母亲出国参加外事活动。她恶补了当地的风俗人情、经济实力、文化差异、重要人士、政治纠纷等资料,同时从母亲的衣物和饰品里借用一部分。紧张不安中,朴槿惠飞抵夏威夷,受到地方政府和侨胞们的热烈欢迎。她最终用娴熟的英语完成演讲词和答记者问,在外交舞台上崭露头角。

值得一提的是,光复前的韩国移民史是一段与贫穷和亡国屈辱密切相关的记录,人群以流亡、农垦、劳工移民为主。1903年,首位韩国人到达夏威夷。韩国于1905年12月失去外交权,移民管辖权被移至日本领事馆。争取国家独立的40年漫长光阴里,夏威夷的很多侨民为韩国临时政府捐献了不菲的资金,夏威夷随之成为独立运动的一个据点。

大学校园里,朴槿惠专注于学业,几乎没有机会放松娱乐。父亲的总统身份反而限制了她的自由,她行事如履薄冰,唯恐自己的疏忽牵连到父母的形象。1974年,朴槿惠以系里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负笈法国留学,她先进入格勒诺布尔大学学习语言课程,不算正式就读。6个月后,母亲横死,朴槿惠被迫中断求学梦,黯然回国。“当我朝着自己的梦想一步步迈进的时候,没想到人生最大的风暴正朝我席卷而来。”她一声哀叹,“母亲的离世大大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道,法国留学后要站在讲台上教书的梦想就此离我而去,或许这是我无法逃离的命运吧。”

母亲去世当天,朴槿惠正与友人在外旅行,接到房东阿姨的电话,告知母亲出事了,要她早点回来。她到家时发现门口站着韩国使馆的人员,他们不忍明说陆英修遭遇了什么事,只是催促朴槿惠收拾行李回汉城。朴槿惠在机场看报纸时知晓真相,呆若木鸡。飞机中转东京,再来到汉城,朴正熙亲自去接女儿。“出了机场看见父亲前来接机,透过他那双禁闭的双唇和隐忍的眼神,我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朴槿惠回忆见到父亲的一刻,“看着我一脸苍白无助的样子,父亲的眼神有短暂动摇,但他马上又恢复平日冷峻的表情。父亲似乎为了要让我安心,只是默默地咬紧双唇不断拍着我的背。”

初回韩国时,电视里不断播放着陆英修遇刺现场的影像,这对朴槿惠又是一重精神上的伤害。“要承受媒体将母亲的死当成连续剧一样不断反复播放,对于我来说更是件残忍的事。”朴槿惠赶上了母亲的后事,葬礼结束后,朴槿惠、朴槿令、朴志晚三兄妹回到青瓦台,朴正熙张开双臂将儿女们拥抱在怀中良久,朴槿惠清楚记得父亲的手不停颤抖。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的朴槿惠,需要整理母亲的遗物,她形容这是“一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朴槿惠必须振作起来,填补母亲留下的角色。葬礼结束后6天,她就强忍眼泪参加第一场公事活动,“第一夫人杯母亲排球大赛”。她反复告诫自己,不再是以前的朴槿惠,而是第一次履行“第一夫人”职责的朴槿惠。

陆英修曾这般评价朴槿惠:“大女儿一直以来都生怕因为自己的不小心或过错而影响到父母,在各个方面都非常注意,也很努力,身为父母的我们对此感激不尽。”

“母亲是努力、忍耐和诚实的化身。因此,伴随着努力、忍耐与诚实,抑或当我在无边的苦难当中愈发具备这些品质之时,我会感到母亲与我同在。无论是过世前还是过世后,母亲都是我伟大的导师,她的教诲已全部融入这六字箴言当中。”朴槿惠则无限感恩母亲的教诲,“虽然(母亲)已经如此地努力,但她仍然不忘时刻自省,思考如何变得更加努力、更加诚实。因此,与我而言,母亲永远都是无懈可击的、完美的存在。”

22岁的“第一夫人”

女儿开始接手母亲生前的全部工作,主要任务包括改善落后的环境、寻访中小企业、慰问被遗忘的穷人、公益服务。事务如此繁多,一天只能保证5小时的睡眠,24点上床,5点起床,醒来后听早间新闻,接着检查总统和自己一天的行程安排,再处理重要文件,大体忙完后已接近9点,青瓦台工作人员陆续来上班。

还有一大接班任务是处理民众来信,相当于朴正熙的“信访办主任”。陆英修有“青瓦台内的在野党”或“青瓦台内的申闻鼓”之称,因为她广泛听取国民尤其是弱势群体的意见。陆英修每天都收到大量民众来信,便把信件分为三类,回信能解决的、自己能力范围内能解决的、自己无法解决的。她甚至会回复第三类信件,寻求谅解并鼓励对方坚强面对困难,故民间有说法“只要给青瓦台写信就能够得到帮助”。为此,陆英修每日需要花费两小时,一年能处理超过5000封信。

新“第一夫人”不为人知的一大成就,为韩国电子工业的崛起做不可估量的贡献。美籍韩裔电子科学家金玩熙,受朴正熙邀请,以平民身份成为总统在电子工业上的顾问,规划出韩国电子工业的发展道路。朴槿惠也出身于电子工程专业,她可以用专业术语与金玩熙沟通,切实理解对方的需求和难处。金玩熙日后感慨:“外部人很难想象槿惠小姐为韩国电子产业发展立下的功劳。从她母亲去世后,她开始为发展国家电子产业积极努力,没有槿惠小姐就没有今天的韩国电子产业,这句话毫不为过。”

韩国社会评价朴槿惠,外貌像陆英修,思想及行动上则像朴正熙。父亲正是朴槿惠的政治导师,女儿则在辅佐父亲的过程中学习、体验到治国知识。早在朴正熙从政后,全家在晚餐时的谈话内容往往与国计民生有关,夫妻间会交换经济、社会、国防、文化等领域的信息。若谈到诸如出口额达成目标、国家队选手在亚运会上夺金之类的事,全家都兴奋不已。朴正熙有时会问孩子们:“如果你们是政府某个部门的长官,会实施什么样的政策?”朴槿惠在自传里承认,从这般饭桌谈话里受益匪浅。“我自然而然地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但对各方面事物产生兴趣,也会因此去思考、研究,并且在这样的过程中培养了爱国之心。”

当朴槿惠扮演起第一夫人角色时,朴正熙对她的培养主要靠餐桌对话和车内对话。女儿每天早晨为父亲读报,就一些主要问题咨询父亲的立场和分析,父亲也会有意无意探寻女儿的观点。逐渐地,父女间的讨论领域延伸到国防、外交这类非常男性化的话题。朴正熙极度注重国防,他不仅是“汉江奇迹”的设计者,也是韩国国防现代化的奠定人,正是在他任内的1976年,韩国国防经费超过了朝鲜,当然其背后需要综合国力的成长来支撑。外出视察时,父女在车上讨论历史、国防、经济为主的话题。朴正熙对韩民族历史烂熟于心,他会在路上恰到好处指点给女儿,“这是忠武公李舜臣将军治疗伤病的地方”,“那里是李栗谷先生的墓地我们去看看吧”……

“虽然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但现在看来,我在‘第一夫人’这一位置上,通过一遍遍预习和复习外事活动所获得的经验,的确在慢慢掌握‘外交直觉’。”朴槿惠多年后感念父亲让他早早获得外交直觉、掌握外交技巧。出于外事活动的需要,朴槿惠在熟练使用英语外,还学习了法语、西班牙语、汉语。

最让朴槿惠津津乐道的外交谈判,是她1979年6月会晤美国总统卡特的夫人罗莎琳。卡特被视为美国历史上最无能的总统,以专门坑害盟国而著称,他竞选时的施政目标之一是撤除驻韩美军,理由是韩国是非民主国家。朴槿惠以生动的比喻解释了韩国面临的内忧外患,迫不得已才实行威权政治,美国第一夫人貌似被说服了。美国最终没撤军,当然朴槿惠的进言不可能起决定作用,撤军一事本来就是卡特在选举前的信口开河,但她给卡特夫妇留下了良好印象。

失去父亲

离开爱妻的日子里,朴正熙内心备受煎熬,不仅徘徊在孤独的阴影里,他对“替自己赴死”的妻子满怀负罪感。女儿在辅佐父亲的同时,还需要分担父亲的无边痛苦。“去年的今天是我人生当中最为漫长、最为悲伤、最为痛苦的一天。那一日,我似乎失去了一切,陷入无边的虚脱而无法自拔。也是在那天,我开始对一切事情感到厌倦,丧失了一切勇气和意欲,身心俱疲。”朴正熙在妻子离世一周年那天写日记,“在这一年的岁月当中,我曾无数次背着别人独自啜泣,也不止一次地冒出想要抛下一切,就此退出政治舞台的想法。”

朴正熙已经对剪彩之类的仪式兴致索然,因为以往皆是夫妇携手愉悦前往。此时,只能由朴槿惠代替父亲走一趟。一天早餐后,朴正熙在女儿面前痛苦到失态:“槿惠啊,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你妈妈一定是想要早早撇下我,才会把你留在我身边的吧。”

1979年10月26日一早,朴正熙跟朴槿惠说完“今天要去参加在插桥川举行的仪式”后,便搭乘“空军一号”直升机匆匆离开,孰料成为留给女儿的最后一句话。朴槿惠留在青瓦台接待贵宾,朴正熙在15点坐直升机回来,朴槿惠抽不出身,只好将与父亲的见面推迟到晚餐时间,但朴正熙已经在宫廷洞与人有约。

朴正熙一生中翻不过去的那一页日历到了。权势熏天的中央情报部部长金载圭,在这一天晚上于宫廷洞情报部的酒宴上开枪了射杀了朴正熙,朴正熙倒是临危不惧,非常镇定,最终胸口和头部各中一弹。起因很突然,受朴正熙宠信、同样权势熏天的青瓦台警卫室室长车智澈,与金载圭交恶,金一气之下决定除掉车,顺带杀掉袒护车的总统。朴正熙死得很倒霉,他和凶手亲如手足,同乡,同为韩国陆军士官学校第2期,连身高都一样。更糟糕的是,车智澈当天懒得带手枪出门,最终害了总统和自己。

“维新体制拉开帷幕,所有权力都授权给总统一人后,这些亲信的权限相对变大。”韩国著名政治记者、《总统朴正熙传》作者赵甲济点评朴正熙之死,“亲信之间还会围绕越权行为发生矛盾,只是车智澈和金载圭的矛盾走向了极致,引发了总统被杀的10•26事件。”朴正熙的夙愿是“创建以朴素、勤勉、诚实的平民社会为基础的自主独立的韩国”。到他去世那一刻,他已成功奠定国家现代化的基础。

晚上一点半,熟睡中的朴槿惠被电话惊醒,秘书在电话里让她赶紧起床。秘书室长前来汇报总统在当晚的遭遇,朴槿惠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前方没有任何异常吗?”这个反应在日后成为韩国政界的美谈,朴槿惠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朝鲜是否会趁机发动进攻,可见她已成为父亲的合格学生。

天亮时分,朴正熙的遗体被运回青瓦台,躺在5年前放置陆英修遗体的屏风后。“父亲的表情非常安详,仿佛睡在一个非常舒服的梦里一样,非常平静。我抓紧父亲已经失去温度的手,这是此生父女之间最后一次的告别。”朴槿惠已经被痛苦折腾到麻木了。朴志晚则嚎啕大哭,又嫌哭声太大,便用手捂嘴,朴槿令则泪如雨下,朴槿惠用力抱住弟弟妹妹,如同父亲在妻子葬礼结束后抱紧三个孩子。清洗染满父亲鲜血的衬衫和领带,朴槿惠想起5年前清洗沾满母亲鲜血的韩服,遂晕倒。

11月21日是葬礼后第二天,朴槿惠带着弟弟和妹妹离开了青瓦台,搬进汉城新堂洞的私宅。母亲与父亲先后横死,对于兄妹三人都是巨大刺激,也是一辈子无法治愈的心理创伤。朴槿惠至今未婚;朴槿令在1982年结婚后又很快离婚,2008年再婚,她与姐姐多年来视同仇人;朴志晚染上毒品,在1989年接受第一次毒品调查,2002年因吸毒入狱,2004年才结婚,好在他与朴槿惠一直亲密。

朴志晚在1989年接受《女性东亚》杂志采访时展露他在陆军士官学校遭遇的世态炎凉:“学生队长在父亲去世之后,态度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学生队长用‘朴总统挥手的样子多么土,但全斗焕总统的姿态又是多么帅气’等话语诋毁着我那去世的父亲。”三个孩子从权力巅峰沦为无依无靠的孤儿,27岁的少女朴槿惠则成为一家之长。对朴正熙的批评以及谣言在政府层面也扑面而来,朴正熙生前的亲信改投全斗焕麾下而开始反噬朴。这般时代氛围下,兄妹三人6年内没能公开举行对父亲的追悼仪式。

朴槿惠在1990年的日记里倾诉了心中的愤怒:“这个社会居然对一位用国葬送走的国家领袖辱骂了十年时间……如今的社会,示威队伍乱扔燃烧瓶进行反抗,对年长者缺乏应有的尊重,所有的道德观、价值观和应有的秩序都颠倒错乱,以上种种社会现实正是那一代人从肆意歪曲历史当中所收获的恶果。”朴槿惠抨击的“那一代人”,是运动圈人士,他们左倾、亲北。事实上,没有朴正熙,韩国的命运十有八九跟南越一样。

时隔18年后,朴槿惠在1997年复出政坛,外界称这段时间为“失落的十八载”。“我已经没有了父母,没有了想要得到什么的欲望,也没有了害怕失去什么的恐惧,我将为党奉献我的一切。”她在2004年的大国家党大会上宣称。这番话成为她的主要宣言之一,她两次拯救了韩国的保守主义政党,最终走上总统位置。

(本文参考和引用书籍《朴槿惠:在钢丝绳上行走的铁娘子》、《孤独的领导力:朴槿惠的60年》、《绝望锻炼了我:朴槿惠自传》、《陆英修:两代总统背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