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学者赵穗生:中美之间不是零和游戏,而是双赢

张文扬2017-08-03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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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网 记者 张文扬 7月31日,资深中国问题专家、美国丹佛大学约瑟夫·克贝尔国际关系学院终身职正教授、美中合作中心主任、CCG学术委员会专家赵穗生在全球化智库(CCG),以“世界秩序的重塑:中美在全球治理中的博弈”主题发表演讲,厘清未来全球秩序下的中国定位以及中美关系的未来走向。

赵穗生认为,虽然中国不是对现存国际秩序百分之百地满足,中国并没有替代、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替代美国而重新塑造二战以后的世界秩序。中国不满的、要改革的是国际秩序当中,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或新兴国家的发言权和代表权。中美之间的发展不是一种零和游戏,完全是一种双赢,中美之间的相互依存程度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除此之外,赵穗生还就中美首次全面经济对话结果,美国如何看待中国引领全球化,中国是否面临“战略透支”,以及中美两国如何相互妥协与合作等问题展开进一步交流。以下由经济观察网根据赵穗生演讲内容及交流内容整理:

什么是世界秩序?世界秩序面临哪些挑战?

赵穗生:谈到世界秩序,首先要定义什么叫世界秩序,就是在所谓全球治理当中的游戏规则,这样通行的价值、概念和机制,就是全球秩序。而这种全球秩序的塑造通常是由大国来承担的。大国叫“Rule-maker”,来塑造、制定,即make;小国常常是Rule-taker,来追随和执行大国制定的秩序;崛起的大国常常不满意既成大国所塑造的秩序,常常叫“Rule-breaker”,打破这些规则,重新塑造反映他的价值观念和利益的游戏规则。

目前的世界秩序是美国领导,在二战以后建立起来的,这个秩序目前面临着两方面的挑战:

第一个挑战来自中国。很多人认为,中国崛起以后,尤其进入21世纪以后对现成国际秩序越来越不满意。因此,中国现在在挑战甚至于要替代美国,重新塑造现存的国际秩序。所有的大国崛起以后都要塑造自己的利益,反映自己价值观念的世界秩序,中国也不例外。第二个挑战来自于美国本身。虽然这个秩序本身是美国领导塑造的,但特朗普上台以后,做的很多事情都在瓦解或挑战美国自己建立的秩序,包括他所谈的“美国第一”,退出跨太平洋合作伙伴TPP,要代表美国退出的全球气候协议,要重新谈判北美自由贸易区,对于美国所主导的很多区域性、乃至于双边的安全、经济协议的重新谈判,都反映了美国对他自己所建立这套秩序的挑战。

中国是否完全有可能替代美国,来重新规划二战以后的世界秩序?

赵穗生:我的回答是又对又不对。中国的的确确对现存的国际秩序有很多不满的地方,也的的确确在很大程度上挑战现存国际秩序,但是我的感觉是,或者我自己的研究证明,中国不可能在短期内替代美国重新塑造二战以后的世界秩序。

一是在“硬实力”方面,国际秩序的塑造者要花很多资源,中国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资源来取代美国。事实上美国已经深深地嵌入全球生产链中,特朗普的很多政策仍然脱离不了传统上美国在国际事务当中的责任。二是在“软实力”方面,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不仅是由于其硬实力,很大程度也是它的软实力,全世界很多国家铁了心跟着美国,信任美国,中国也开始有这样一些国家,但数量和美国相比还比较少,中国价值观的认同度和美国普世价值的认同度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三是中国还是现存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的最大受益者。试想一下,如果中国把美国驱逐出亚洲,亚洲就会是无政府状态。也有学者提出,亚洲本身就会受到挑战,因为亚洲这些国家的历史恩怨以及边界冲突,很大程度上能被压抑住是因为美国这些年在这个地区所建立的一套安全体系所起的作用,美国在这些地区的影响力中国在相当长时期不可能替代。

中国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国际秩序的参与者和收益者的?

赵穗生: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建国之初是被排除在联合国之外的,换言之,中国并没有参与二战以后国际秩序的建立。中国1971年加入联合国以后就开始艰难的适应和融入,最后变成现存国际秩序的利益相关者、参与者和贡献者的角色。中国参与现存国际秩序是从低政治(Low politics)领域当中,主要还是经济、金融、贸易、投资领域。

中国1980年加入世界银行,1980年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2001年加入GATT(关贸总协定)。我出国之前曾经在财政部工作一段时间,负责和世界银行的谈判,我清楚地感觉到,中国在这个过程当中很快感觉到,中国能够从参与现存国际发展,国际经济、国际机构当中得到非常大的益处。当时世行集团有个国际发展协会(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Association),国际发展协会的贷款优惠至极,50年没有利息,还有10年延息还款期,只有最穷的国家才能得到——当时中国确实很穷,所以获得很多这种贷款。中国很快成为加入国际经济机构当中一个很大的受益者,不光是贷款,还有知识,当时世行发展报告、世行国别研究报告,我记得国家领导人每本必看。中国在国际经济机构当中很快成为一个受益者和重要的参与者。

在安全领域,中国是非常谨慎的,有相当一段时间的适应过程。一开始是反对,然后是弃权,然后是不反对但是也不参与,到最后是积极参与。现在,中国已经成为国际安全领域,包括联合国维和、国际武器控制等诸多领域非常重要的参与者。中国对于联合国预算超过了英国、法国,现在是第三位,仅次于美国、日本。在联合国维和部队当中,中国承担的经费是10%,居于第二位,仅次于美国,超过日本。美国下面就是中国。中国对维和部队的贡献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加在一起还没有中国多。

中国从一个革命的国家已经成为现存国际秩序非常重要的贡献者的国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呢?

赵穗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是因为国家能力的变化。中国国家弱的时候,你的主权被侵蚀的危险就很大。你的国力强大以后,就不用担心对主权的侵蚀,在很大程度上是用你的国力侵蚀别人的主权。这种国家国力的变化导致中国对于现存国际秩序、现存国际体系态度的变化。所以,很多人都说,中国已经是现存国际秩序的利益相关者,甚至是一个负责任的利益相关者。

 

中国是不是对现存国际秩序百分之百地满足了呢?

赵穗生:我的回答,中国不是,中国常常说现存国际秩序有很多不公正、不合理的地方。中国在很大程度上对现存的国际秩序仍然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现存国际秩序指导原则制定,因为中国当时没有在场,它反映的还是西方的主流价值观念,即自由主义、人权或者对于主权侵蚀的这套价值观念,而且这样一套价值观念的趋向越来越强。由于国家政治制度、历史文化,中国与西方这样一些在现存国际秩序塑造过程中起了主导作用的国家有很大的不同,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是个被排斥者,而且对很多概念是不可能接受的。

第二,中国的代表权、发言权。在现存国际秩序建立之初,二战结束时,美国起了很大作用。因为美国当时国民生产总值占全世界国民生产总值的50%,而中国是1%、2%,微不足道。但经过大半个世纪以后,这个比例已经发生根本的变化。今天美国国民生产总值占全球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是25%左右,降了一半;而中国是15%左右。这样一种经济力量变化并没有反映在现存国际秩序机构和组织结构当中,所以,中国就要求加以变化,但这种要求很大程度上受到美国的压制,美国不愿意放弃他的这样一些发言权和代表权。

比如国际货币基金投票权的改革,2010年当时G20会议上中方提出来要把中国和其他很多发展中国家的投票权加以提高,中国要从4%提到6%。这个提议得到所有成员国的回应而且批准,就一个国家不同意——美国。美国不同意是很荒唐的,他在制度上规定,任何国家投票权的增加要经过美国国会的批准。这种国际机构当中投票权增加要通过美国国内一个机构的批准,而不是美国国务院或财政部,议案拖了5年,2010年提出所有国家同意到2015年美国国会才批准,要站在中国领导人地位上肯定是不同意的。

第三个不满意是美国的双重标准。美国是现存国际秩序的主导者,很大程度上是个缔造者,但美国主导世界游戏规则很大程度上是对人不对己,要求别人遵守游戏规则,而自己却不完全遵守这些游戏规则,一旦这些游戏规则对美国不利时就不去执行。

比如美国要求航行自由,要求遵守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去年南海仲裁案出来以后,美国要求中国遵守,但美国国会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批准美国加入海洋法公约,他要求别人执行这个公约,但他自己本身又不是这个成员,也就是说,他自己不愿意把自己放在中国和其他成员国的地位上,但要求其他成员国遵守他自己制订的规则。再比如,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决议以后才能对一个国家使用武力,但美国在使用武力时根本不是联合安理会的决议。

美国这个国家很奇怪,起到最大的作用建立国际秩序,而自己又是不遵守国际秩序的国家,因为它是大国,拥有相当大的国际实力,美国追求自由主义、多边的,全球化的机构,而美国又搞了全球化机构之外的美国为主导的联盟体系,而这个联盟体系完全在联合国宪章、联合国制度之外,很大程度上又是排他的。美国批评中国在国际社会当中,去年南海、东海的做法,美国做的很多事情比中国做的过之而无不及。

美国人这样一种双重标准,中国显然也是不满的。由于中国的这种不满,很大程度上成为对国际秩序的挑战者,这种挑战主要集中在亚太地区,比如上海合作组织,为什么中国能发挥这么大作用呢?就因为美国不是成员。比如美国搞TPP,中国搞RECP,RECP和TPP不能同日而语,贸易自由化程度上相差很远,但被认为是和美国相竞争的机制。

中国现在有没有这样的能力来替代美国成为塑造国际秩序的主导者或者成为全球化的引领者?

赵穗生:我认为,中国目前做的事情并不是要取代美国,中国虽然一定程度上对国际秩序不满,认为不合理,但还没有一定的条件替代美国在亚洲地区或全世界独自塑造国际秩序。

中国在国际秩序当中要改变的不是游戏规则,而是改变中国在国际游戏规则制订中的地位。中国和美国在全球治理当中的博弈,博弈的不是游戏规则,而是中国在游戏规则当中的发言权、代表权,因为如此,中美两国之间就有相当大的合作空间和谈判空间。如果美国能和中国加以谈判,让步美国一些霸权,这两个国家够可以联手共同塑造现存国际秩序。

中国角度来讲,也应该明确向美国或全世界宣布,中国是现存国际秩序的维护者,因为中国仍然是受益者,但中国不满的、要改革的,是国际秩序当中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或者新兴国家的发言权和代表权。这一点是中美之间全球博弈的焦点。

中美将来在全球治理中将扮演什么样的关系?一定会是对立的角色吗?

赵穗生:我认为中美之间没有对立,只是两国的鹰派——中国的鹰派和美国的鹰派相互依存,他们在制造相互对立、零和游戏的印象。但我认为,中美之间的共同利益远远大于相互冲突的利益。这么多年来,1972年尼克松访华到现在为止,中国这些年的改革开放之所以能够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美国跟中国的介入政策,美国支持中国现代化,把中国纳入以美国主导二战以后的现存经济和安全体系。

美国这些年经济之所以有这种发展,虽然中间有一些起伏,在国际社会当中维持这样的地位,也和中国的崛起有关。这种发展不是一种零和游戏,完全是一种双赢。两国之间相互依存程度已经达到我认为是从来没有达到的地步,去年中美之间的贸易有6000多亿美元——当年,前苏联和美国贸易最高额才40亿美元。

到现在为止我接触的美国主流学者都是认为,中美之间目前最重要的是合作对话而不是对抗。主流的观点还是认为,中国的发展和崛起对美国是绝对有好处的。我的同事希尔大使(原来是助理国务卿),他退出政府这么多年始终是这个观点,我们最害怕中国乱、中国经济崩溃,不怕中国强大、中国崛起,一个强大的中国我们可以更好地合作,因为共同的利益更多,(中国成为强国)大国的利益比中国是弱国的利益要更多。如果中国崛起,中国正常发展、健康发展,中美之间的合作点会更多。

对特朗普有何评价?对刚刚过去的中美经济对话作何评价?

赵穗生:我非常不喜欢特朗普,因为特朗普上台,中美关系有非常多不确定因素。这个人对一个问题的关注不会超过两秒钟,他说对你好也就两秒钟,说对你不好也就两秒钟。

刚刚结束的中美经济对话就是最好的例子,很多人认为这次中美经济对话失败了,半个小时就谈崩了,记者招待会都取消了。为什么?从我在美国的观察,我认为应该怪美国,财政部和商务部根本就没有做任何准备。你可以想象,特朗普现在3/4的政府官员都没有到位,所有的部长几乎全是光杆司令,副部长、助理部长都不在,这次和中国有关的财政部、商务部、国务院都没有到位,都是光杆司令,他们的交流对象就特朗普一个人,没有一套班子在给他把这套东西细节化,准备好。所以,这次中美经济对话美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汪洋代表团来了,听说中方做了预案,美方没有任何预案,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特朗普说了,中美贸易赤字很大,这个赤字我要减多少。中国钢铁出口损害了美国钢铁企业,你这个钢铁减产要减到多少。你要谈判,要有预案,我要求哪些,可以做哪些,这是谈判最基本的东西,他都没有准备,没有任何全盘考虑。上来就这样,中方措手不及,你说的和我们完全不接轨,就没法谈下去了。

谈崩了以后,按正常思维,美国这么强硬的要求,中国没有答应它,他应该follow up,应该制裁,(谈判)完了以后就全没有(动静)了。他提出钢铁这个东西,如果中国不答应他,他应该说钢铁你不答应我,我要你做出什么事情,完全没有,到现在几个礼拜过去了,任何事情都没有,他完全忘了,他没有官僚制度和班子给他follow up。所以,你跟特朗普怎么谈?习近平主席在海湖庄园和他谈的很好,见面很好,过几天不见了,这个人就不那么好了。见面的时候都很好,到了G20峰会,到德国又“是好朋友”,见面完以后这两天又说“很失望”。跟特朗普打交道绝对不能有太高的期望值,(他)听了风就是雨,然后雨过天晴,什么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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