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水稻扶贫考:闯过科技关,还有市场关

宋馥李2017-09-09 11:14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宋馥李  8月23日清晨,路战远一早便顺着沙丘间的小路,来到了稻田里。

这片稻田,位于内蒙古科尔沁沙地腹地、额勒顺镇苏日图嘎查(嘎查,相当于村)。今年的稻谷长势不错,水稻稻穗已经弯下了腰,离收割不远了。路战远是内蒙古农牧业科学院副院长,此行是为了考察沙地水稻的适应性和科学性。

沙漠与水稻联系在一起,似乎有天然的排斥。水稻是高耗水作物,怎么能在沙漠里生长出来呢?随行的很多人、也包括我,对此充满了疑虑。眼前这片在沙地上绿悠悠的稻田,却令人惊叹。沙地环境下的农业开发,水是一个关键的制约因素,大面积推广行得通吗?

内蒙古通辽市农科院水稻研究所所长包红霞,现场回答了这个问题:经过几年的测定,采用节水灌溉技术后,每亩沙漠水稻的灌溉量为240至260立方米,与当地玉米灌溉量相当,而种植水稻的经济效益,却要高出近三倍。

科尔沁沙地,是一块位于内蒙古东部西辽河中下游赤峰市和通辽市附近的沙地,面积大约5.06万平方千米,西辽河水系横贯其中。这里曾是水草丰美的科尔沁大草原,清末放垦开荒、战乱以及建国初期“以粮为纲”的无序开发下,科尔沁草原下的沙土层逐渐活化,演变成中国面积最大的沙地。

人类在与科尔沁草原的交往中,交了一笔昂贵的学费。如今,科尔沁沙地被沙层覆盖,形成了坨甸相间的地形组合,当地人称它为“坨甸地”,生活在沙区的农牧民,陷入了长期的贫困。

科尔沁沙地覆盖着内蒙古自治区17个旗县,其中国家级贫困旗县就有7个,自治区贫困旗县有6个,占沙区旗县的76.5%。如何重新修复和利用这片沙地,让沙区的农牧民摆脱贫困,一直是当地最大的施政方向。

进入视野的沙地水稻,被视作是产业扶贫的一条重要路径。

沙地可种水稻

沙地种植水稻,当然并非直接栽种,这涉及一整套沙土衬膜技术和覆膜滴灌技术。

包红霞说,先把沙地挖深至70-80厘米,衬一层塑料膜,再将沙子回填。这样灌溉之后,水、肥的渗漏流失就很少了,水分散失渠道只剩下棵间蒸发和植物蒸腾,通过覆膜滴灌技术,可以进一步阻止棵间蒸发,使每亩灌溉水量降低到180立方米甚至更低。

在气候干旱的沙漠地区,沙地衬膜农业的节水效果非常明显,如果沙地水稻可以推广开来,意义不仅仅是农业生产,而且还可以改良沙漠,为农业制造出一个新的广阔的天地。

这绝非异想天开,其理论根据来源于30年前。

1984年,俯瞰着西部中国广袤而贫瘠的荒原,科学泰斗钱学森抛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预言——西部中国16亿亩的沙漠戈壁将会为国人每年生长出几千个亿!而这绝不是神话,它只需要走一条途径:发展沙产业。

钱学森阐述说,沙漠、戈壁、阳光的潜力远未被利用,应该大力发展“多采光、少用水、新技术、高效益”的沙产业。21世纪的大农业——新型农业必须战略转移,聚焦于沙漠戈壁,沙漠戈壁并非绝对的“不毛”之地,而是蕴藏着巨大的潜力。

在沙产业理论提出之后的30年里,人们一直探索在干旱缺水的沙漠土地里播种绿色,收获财富。这既是个科学问题,也是个民生问题。对于库伦旗(旗,相当于县)来说,沙地水稻能否大面积推广,关系到沙区的贫困人口能否脱贫。

今年2月份,内蒙古向自治区内所有的国家级贫困旗县派驻了脱贫攻坚督导组,由一名副厅级官员率队,下沉到第一线进行督导。内蒙古党委副书记李佳曾要求,要准确把握督导要求,吃透政策、深入调研、摸清底数,坚持问题导向、做到真督实导,确保脱贫攻坚各项政策措施落到实处。

督导组的任务,除了督导扶贫责任实不实、扶贫干部行不行,还要看致贫原因找得准不准,是否对症下药,因贫施策。路战远作为派驻到库伦旗的督导组组长,不仅要帮助沙地水稻提升科技含量,更要探寻靠种植水稻能否真正脱贫。

对于眼前的沙地水稻,路战远认为,如果解决了耗水问题,那沙地水稻技术值得认真总结,进一步加大科研的力度,进一步降低种植成本,提高品质。这样,贫困的农牧民通过种植沙地水稻来实现脱贫。

脱贫之路

对沙地水稻的探索,要上溯到1993年。

那一年,通辽市农科院研究员严哲洙,受命研究通辽周边盐碱地水稻种植技术。在就地取材用沙土育秧的时候,严哲洙想到,既然沙土能育秧,为什么不能直接种水稻呢?

1995年,在牧民额尔敦毕力格生活的毛敦塔拉嘎查,严哲洙第一次播下稻种,沙地水稻开始了20年不断探索和试验,这里隶属于库伦旗芒汗苏木(苏木,相当于乡镇),正处在沙漠腹地。

那时,就连毕力格也不太相信,干旱贫瘠的沙地上还能长出水稻,但他还是划出了两亩沙地,供严哲洙做试验。

初期试栽时,担心地力不够,就大量施用化肥,结果种下的水稻倒伏,当年颗粒无收;1997年,塑料膜漏水,水稻产量大幅下降,沙漠种稻技术引发质疑;2000年以后,沙地衬膜造田一次性投入高,种出的稻米不好吃,20年间,“沙地里种水稻”在一路质疑声中逐渐成熟……

艰辛的科研探索最终收获了成果,沙漠种稻技术获得了国家“八五”科技攻关重大科技成果奖和中科院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额尔敦毕力格,成了沙地种水稻第一人,他也靠着种水稻,变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带头人。

严哲洙,被沙区腹地的农牧民们,称为“大恩人”,因为是他教会了嘎查里所有牧民种植水稻,并靠着水稻,过上了相对宽裕的生活。退休之后的严哲洙仍然痴心于沙地水稻技术的改进,没有科研经费,就自掏腰包买插秧机进行改装、调试。

沙漠水稻产业能否做大,关键看能否实现机械化。2006年,严哲洙的接力棒交到了包红霞和张力焱手里,又经过10年的反复试验,机械化造田、插秧、收割、工厂化育秧等技术也已成熟,同时集成配套了有机栽培、节水灌溉等技术,这个既经济又环保的朝阳产业,终于被社会各界所认可。

欣慰的是,沙地水稻刚刚通过了有机食品认证。在通辽市农科院的推动下,当地种植大户组建了中蒙沙地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流转开发了500亩试验基地,注册了“砂稻”商标,沙地水稻产业逐步进入了集约化种植和生产的阶段,以“公司+基地+合作社+农户”的模式,开始征战市场。

分管农业和扶贫工作的库伦旗副旗长包思沁夫,对沙地水稻的推广更抱有热切的希望:如果沙漠大米卖得好,占据库伦旗三分之一面积的沙地,就变废为宝了。为了扶持农户种植水稻,库伦旗每年将农业扶持资金和扶贫资金打包起来补贴农户、尤其是贫困农户。

库伦旗是国家级贫困旗,要想摆脱贫困,摘掉穷帽子,必须利用好沙地。以库伦旗芒汗苏木为例,在探索脱贫的30多年里,这里养过不同的牲畜,栽下了各种果树,还曾经经营起地毯厂,这些产业有的昙花一现,有的则零星点缀,没有给沙区产业振兴带来根本的驱动。

之前的种种探索,都指向一个结论:守着沙地的农牧民,最终还得在沙地农业上找出路——种植高附加值的农作物。

包思沁夫认为,科尔沁沙地的地下水源充足,这里的沙土虽然贫瘠,但也非常纯净,土壤中无任何化肥、农药残留,在这样的条件下,农作物透气性好,农作物病虫害极少,可以生产出优质的有机农产品。

而种植水稻的经济效益,显然要强过玉米很多倍,即便按照普通水稻的售价,按照2016年的大米销售行情,一亩地净收入1400元左右,种植玉米,一亩地的收入为400元。

多卖一些大米

对于库伦旗政府来说,推广沙地水稻的意义,也不仅仅是脱贫和扶植一个产业,甚至可以根本性改观这里的生态环境。

20多年的探索,沙地衬膜农业综合技术逐渐形成了以水稻为基础,将机械化造田、绿色、有机农产品生产和节水灌溉等技术融为一体的集成技术。可种植的作物种类不限于水稻,可拓宽到一切沙生农作物。利用衬膜水稻防沙固沙后,可以间作种植药材、紫花苜蓿、薰衣草及其他高附加值作物。

这套技术以水稻为基础,具有重要的生态价值。因为水稻收割后,根系仍留在沙土里,起到了固沙的效果。沙土经与农家肥混合,经过几轮种植循环,便会被改造为良田。这样,沙地衬膜技术不仅富民,还能改善沙地生态环境,将沙地的农业生产能力从零增加到与高产良田相等的程度。

沙地水稻技术仍然在进一步改进。张力焱说,只有成本不断降低、品质不断提升,推广的进程才会加快。现在,他的科研重点是研究沙漠农业生态种养循环经济的构建,进一步提高沙地的持续产出能力,提升其生态自我修复功能。

如今,这项技术已经逐步在通辽市推广开来,而且还被引到赤峰市、鄂尔多斯市和黑龙江齐齐哈尔市,沙地水稻已经由最初的1.8亩发展到现在的5万亩,成为通辽市科尔沁沙地实现可持续发展的一项主推技术。

沙地衬膜技术正在走出去,而沙地大米,还有待市场的认可。

往年,毕力格家的大米,比一般的大米,售价要高出两到三倍,他的客户们,也乐于接受沙漠里种出来的大米。沙区常年晴空万里,空气清新,日照时数3000℃,3200℃以上的积温,15℃以上的昼夜温差,更有利于水稻的生长发育,促进干物质的积累,提高稻米的品质,这其实是沙区农产品共同的品质。

毕力格今年种了80亩水稻,预计可以收获4万斤大米。对他来说,种了20多年的水稻,卖大米是整个环节中最难的。这些年,毕力格已经掌握了沙地大米全部的种植技术,产量也很可观,但销路始终是个问题,周围的亲戚、朋友,都吃上了他的大米,但更广阔的销路,还没有开拓出来。“只要能多打开销路,我还能多种一些。”毕力格说。现在,沙区普遍种植的“稻花香”,是从20多个水稻新品种中筛选而来。与一般的稻米相比,沙地稻米直链淀粉含量低,韧性强,口感好,外形晶莹剔透,自然带着香味。每年,来收购沙地大米的客户,都是包装成礼品用于互相馈赠。“沙地大米当普通大米卖出去不愁,但要卖出有机食品的高价,还得动一番脑筋。”包思沁夫说,沙地衬膜造田,每亩需投入5000元,包括打井和上电,亩产稻谷1000斤以上,初期投入的成本不小,应该走高附加值路线。

张力焱也憋着一口气。作为科研人员,为沙地大米开拓销路并不是他的本职,可是如果沙地大米走不出去,就可惜了这20多年的科研积淀。

通辽农科院的科研人员们,也四处发动同学和朋友,帮忙来销售稻米。张力焱的同学张鹤,在上海从事营销工作,就成为了农户们的一个重要渠道。通过朋友之间的相互推介,来自内蒙古的沙地大米,卖到了上海和北京。

仅仅依靠这样的渠道当然不够,在农民和市场之间,仍然存在一道天然的阻隔。包思沁夫说,沙区的农牧民仍缺乏营销经验和品牌意识,需要引进更多的营销人才。

今年,库伦旗政府多次组织生产大户和合作社参与全国各地的农产品展销会,努力增加销售渠道。这两年,中国涌现出很多电商扶贫的新模式,将那里的优质农产品卖进城市,库伦旗也在积极对接着这样的渠道。

包思沁夫嘱咐我,要多多宣传沙地大米。这些年来,当地的官员们也渐渐明白了,种植沙地水稻仅仅是一个产业的起点,将沙地大米这个地理品牌树立起来,成为科尔沁沙地的特产,也是一个挺紧迫的事儿。

好在,经过20多年的探索,在三代科研人员的努力下,沙地大米进入了城市的餐桌,沙漠农业正在给沙区农牧民带来摆脱贫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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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与政府事务研究院院长
专注地方时政和区域经济,以中观视角观察中国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