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怀恩豪斯:“永远不要剪掉我的翅膀”

(法)劳拉·埃尔·马基(法)皮埃尔·格里耶2022-09-30 21:27

(法)劳拉·埃尔·马基(法)皮埃尔·格里耶

    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一天夜里,艾米·怀恩豪斯暗自许下一个心愿,眼神并不坚定,心智也并不成熟。在隔壁房间,他的哥哥在听才华横溢的塞隆尼斯·蒙克(Theloniousmonk,1917-1982,美国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波普爵士乐创始人之一)的《午夜旋律》(RoundMidnight)。她竖起耳朵,听着钢琴的弹奏,对自己说音乐将是她的生命。她已经开始唱歌了,在床上或在镜子前面,有时独自一人,抱着她好不容易得到的那把吉他——在伦敦邦德街(BondStreet)的一家乐器行找到的一把芬达吉他(Fender)——但更经常是和她父亲米奇(Mitch)一起,一个梦想成为弗兰克·辛纳屈的卖玻璃的售货员。他们默契的声音和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带我飞向月球/让我在群星中歌唱。”(Flymetothemoon/Letmesinga-mongthestars)艾米每天反复哼唱这些歌词,在厨房,在大街上,甚至在学校的走廊上,为了打破一成不变的日子,给他人心里带去一丝慰藉。她相信美好的旋律的魔力,可以治愈伤口和忧伤。她希望听到她的歌声,人们可以忘记五分钟他们的烦恼,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很美,但不知道还那么有力量。校长不理解她的心愿,动不动就把她叫去办公室让她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艾米找到了一个脱身之计,因为她不想有遗憾。她给西尔维亚青年戏剧学校(SylviaYoungTheatreSchool)发了申请,在一封信中说明了自己的动机。在我的学校成绩单上写满了“可以做得更好”和“没有尽全力学习”之类的评语。我想去一个能把我推到极限的地方,也许更远。在课堂上唱歌,不会有人要我闭嘴。从来没有胆量追逐自己的梦想的米奇支持她。他花了几个小时和她在一起看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Astaire)和埃莉诺·鲍威尔(EleanorPowell)在《百老汇歌舞》(Broadwayquidanse,1940年上映的由诺曼·陶罗格执导、米高梅出品的第一部大型歌舞片,也是第一部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有声片)中的踢踏舞表演,试图弄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还开着车窗,开车带她到城里兜风,让她听电台里主流爵士乐。艾米毫不示弱地放声跟着艾拉·菲茨杰拉德(EllaFitzgerald)、莎拉·沃恩(SarahVaugh-an)、黛娜·华盛顿(DinahWashington)、比利·哈乐黛(BillieHoliday)和托尼·贝内特(TonyBennett)一起唱,积累演唱的技巧,努力打造属于自己的风格。艾米玩得很开心。最近在后背腰部纹了一个褐发性感美女,这个纹身陪伴着她,是一个贝蒂娃娃(BettyBoop),踩着高跟鞋,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叛逆的微笑。

胆大妄为,艾米炫耀自己是一个移动的危险。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她给自己带来的危险。她喜欢冒险,而不是不幸,不断与这个不安分的敌人战斗,确信一定能以自己的方式打败它,且不需要童年时给她开的药,更何况那些药一点效果也没有。父母分开后,他们看到她自虐很担心——绝食、自残。有一天,她甚至自己亲手在鼻子上打了个洞,穿了一个鼻环。她少女的身体似乎可以忍受一切。但精神上的痛苦却让她不能承受。很早,为了减轻那些灰暗的时刻带来的痛苦,艾米就会把自己的情绪写下来,她的体会,她的恐惧,为什么有时候活着在她看来是那么艰难,而爱情又那么愚蠢。写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一直坚持。有时她会为自己写下的句子的精准感到惊讶,当她的脑子里词语已经不足以平息她纷乱的思绪时,她却可以用几行字表达出来。她从自身和伦敦这座城市汲取灵感,伦敦一直是她生长的城市,她热爱它的光芒和晦暗,它无限的可能和堕落的一面。她熟悉它的街道,甚至还有它隐秘的场景,在无尽的夜晚,孤独的灵魂来倾诉他们的忧郁。她有时也敢冒险上台,给一小拨观众唱几支歌谣。艾米通常会怯场,但熟悉的圈子让她感到安心。200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她的目光和安妮·蓝妮克丝(AnnieLennox)的目光相遇,安妮是舞韵合唱团(groupeEurythmics)的明星,路过科布登俱乐部(CobdenClub),她预言艾米前途无量。

正在准备第一张专辑。专辑的名字是《弗兰克》(Frank),向辛纳屈致敬,因为“真诚”这个词与它深刻的真理是一致的。我对待音乐和感情一向很诚实。我也不会其他方式。艾米的一点一滴都在她的歌曲里。这些歌曲的录制一气呵成,收放自如,引起了音乐制作圈的注意。艾米谈论爱和失去,活力和性,不苦涩不冒犯,神情常常很严肃,但唇上涂着口红。贴在城市墙上的海报成了一家人的骄傲,尤其是父亲的骄傲,他打心眼里感到欣慰。面对自信满满的艾米,媒体惊呆了,毫无抵抗力,费尽心思去形容她:“她看起来像非裔美国人,但实际上是英国犹太人。她很年轻,但她的声音很成熟。她唱歌的技艺精湛,但说起话来就像赶车的大妞。曲子很悠扬,但歌词咄咄逼人。”她是难以归类的,但人们要给她贴标签;她是独一无二的,人们要去剖析她。有人问她是否梦想着成名。那会让我不知所措。会让我发疯的。人们笑了,并不相信她的话。最后,是外面的世界为她做了决定。在周围相信她的才华的人们的支持下,艾米签了合同,合同上有很多她不明白的条款,她觉得自己放弃了一些东西,但很高兴她可以自由地创作。很快,灵感匮乏了。而制作人和公众却要求她继续演出。艾米被别人的热望弄懵了,用喝酒来填补那段既没有创作也没有欲望的空虚时光。借酒消愁,渐渐喝上了瘾,她以为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可以摆脱酗酒的困扰;尤其是不想接受治疗,在咨询过父亲的意见后她更是断然拒绝。故事被写成了一首歌:“他们硬要我戒了它/但我说‘不,不,不’。是的,我是上了黑名单/但当我回来时,你要明白,明白,明白/我没有时间去耗/而且如果我老爸认为我很好。”(Theytriedtomakemegotorehab/ButIsaid“no,no,no”.Yes,I’vebeenblack/ButwhenIcomeback,you’lknow,know,know/Iain’tgotthetime/AndifmydaddythinksI’mfine.)

艾米想跳出圈子,像她说的那样,或许去到更远的地方,去到彼岸,那是她用尽全力留下的地方。在这个旅程中,没有人知道目的地,她忘了节制,忘了时间,对小心谨慎嗤之以鼻。她拿生命去打赌,为了体验失去它的危险。在布莱克·菲尔德-西沃(BlakeField-er-Civil)身上有一个狂野的灵魂,她遇到他之后就再也离不开他,她找到了同路人和希望,带着这种希望她尝试用所有办法去逃避内心的恐惧。激情让他们领略过心醉神迷和人造天堂。艾米毫不设防,终于迷失了。有时候,她吸毒过量,睡得那么沉,人们都担心她永远不会再醒来了。但她的心脏继续跳动。当其他人都放弃时,这颗心脏还在抵抗。很多次戒毒治疗,一次接着一次,只是让她暂时避免了最坏的结局。艾米和布莱克通过彼此相爱,用乔治·巴塔耶(GeorgesBataille)的话说,好像“走到了人们能忍受的和死亡最近的距离”,然而,他们从未选择过死亡这一边。这是一种燃烧和撕裂,饱含泪水和鲜血。他们的身体要体验一个无法让他们满足的现实的所有极限。艾米用刀子割伤自己,用头撞墙,把香烟掐灭在脸上。她用火烧她的皮肤,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属于她自己。她的朋友问她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她不解释。他们不知道明天怎么样/正如我不知道昨天怎么样。

直到有一天布莱克走了,找了另一个女人。艾米先是茫然无措,但很快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写作。在她的第二张专辑,BacktoBlack,字面翻译是“回到黑暗”,她唱出了她的哀伤,在深渊边挣扎,让全世界都跟着她不幸的节奏起舞。当她承认:我死过一百次,世界为她着迷,为她鼓掌。这张专辑卖出了几百万张。有了名声和荣耀,艾米又见到了布莱克,他突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仍然爱他,为了不再失去他,为了牢牢地抓住幸福,她在迈阿密(Miami)嫁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持续定期服用毒品成了他们的日常,这害得新婚的丈夫被拘留,而艾米被吊销了美国签证。她应该出席格莱美奖颁奖典礼,获得了五项提名。她还是参加了庆祝仪式,但在遥远的伦敦的一个复式洋房的私人俱乐部的舞台上,被前来支持她的亲友簇拥着。当托尼·贝内特(TonyBennett)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一头银发,身穿黑色燕尾服,一脸招牌式的微笑,给2008年度最佳专辑颁奖,激动的少女一下子打破了舞台上职业女歌手的形象。爸爸,是托尼·贝内特!她叫道,仿佛周围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艾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自己获得了这个奖项。掌声、应景的拥抱和喜悦的欢呼。对她而言,最美好的事,是她的偶像叫出她的名字。托尼·贝内特现在知道有她这号人了。

实现一个梦想就仿佛死过一次。醉过以后,还是要继续前进。艾米酗酒,一直醉醺醺的,努力活着。她度日如年,面对内心看不见的骚动,这种骚动困扰着她,随时都可能像水一样溢出来。其他人,他们都是怎么过活的?在她周围,最狂野、最不可言喻的激情泛滥成灾。人们指责她病怏怏的外表,不明白她那么成功为什么还要瞎折腾毁了自己。身体散架了,走路也一瘸一拐,她想找一点隐秘的空间。但没有哪一条街是没有狗仔队跟拍的,没有哪一次外出是没有路人嘘她的。媒体上不可能没有一条关于她的评论,也不可能没有一位喜剧演员模仿她。她被一群饥饿的“狼群”围捕,她反抗,打掉摄像机,冲那些纠缠她的人大吼大叫。但在这场较量中,她根本不够分量。哲学家勒内·基拉尔(RenèGirard)会说,她是一个替罪羊,因为另类而备受非议——她的成功、她的自残、浑身的纹身——都足以让她成为集体舆论暴力的受害者。

为了躲避汹涌的人群,她飞到位于加勒比海安地列斯群岛的中心圣卢西亚岛,她终于在那里扎根了。她突然可以做一个普通人了,倒立、在海水中嘻戏、在沙滩上骑马飞奔。几周过去,阳光晒黑了她一直白皙的皮肤。她的短发,也不用再费事地盘起来,而是随风飞扬。希望又回来了。但是米奇,在负责制作一部关于艾米的纪录片的一个电视摄制组的陪同下,终结了这个美梦。她发现自己再次被无处不在的目光捕捉,父亲的目光和冒冒失失的摄影机镜头,这一切让她再次崩溃。她又开始酗酒了。一天晚上,一个朋友认为是为了她好从她手中拿走了她的酒杯,为了“救她的命”。她勃然大怒。你想要什么?永远活着吗?她回到伦敦,回到卡姆登(Camden)区她钟爱的白色大别墅里,从此她一个人在那里生活,并试着去想一想未来。夜里,目光迷离,带着一颗永远的少女心,她在想如何才能继续唱歌。她看着天花板寻找失落的梦,把耳朵凑到一面墙上,但墙那边并没有传来一个音符。她希望能够把一切还回去,拥有全新的生活,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生活,美好而平凡。她想生几个孩子,每天给他们做饭,看着他们长大。但还在监狱服刑的布莱克要求离婚。地上又丢满了空酒瓶。她对疲惫的朋友们许下种种诺言。她对母亲发誓她爱她。她问日夜守护她的保镖安德鲁(Andrew)自己是否真的才华横溢。

为了托尼·贝内特,她从她的窝里出来。他邀请她和他一起录制翻唱的《灵与肉》(BodyandSoul),一首已经被最伟大的歌手传唱过的爵士乐的经典之作。在艾比路(AbbeyRoad)传奇的录音棚里,艾米为自己的不自信和笨手笨脚感到尴尬,不停地向她的偶像道歉。托尼·贝内特鼓励他,对她微笑。她无法想象他有多么了解她,他也玩过火,也曾有过一了百了的念头。当然,出于克制,也因为他们刚刚认识,他没有告诉她最重要的一句话:有一天,他找到了前进的力量,生活不是用来证明的,而是用来学习的。艾米唱得出神入化。随着这首歌的节奏她又活过来了,因为这首歌描述了爱情的伤口,让她感到不那么孤独了。“我的心是悲伤和孤独的/为你我叹息,只为你亲爱的/为什么你没有看到它/我的一切,灵与肉,都是为你。(Myheartissadandlonely/ForyouIsigh,foryoudearonly/Whyhaven’tyouseenit/I’mallforyoubodyandsoul)2011年7月,这首歌录完四个月后,艾米的灵与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因饮酒过度,孤单地死去了。安德鲁很惊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起初以为她睡着了,不敢叫醒她。之后,他出于担心,走进房间,看到几个空的伏特加酒瓶,发现她已经断气了。但生命还在那里,到处写在她的身上。左肩纹的是带来幸运的马蹄铁。下腹纹的是船锚,装饰着一圈贝蒂娃娃的经典台词:“你好水手!”(HelloSailor!)肩胛骨上纹的是红色的、长着翅膀的埃及生命之符。而且,在她的右臂内侧,纹了一只栖息在一根细枝上的夜莺,一只灰鸟。帕蒂·史密斯(PattiSmith,1946年出生,美国摇滚女诗人、画家、艺术家,1970年代美国朋克音乐的先锋人物之一)《就是这个女孩》是她为纪念2011年7月英年早逝的艾米·怀恩豪斯写的 ,在她的歌曲《就是这个女孩》(ThisIstheGirl)中,很传神地想象这只夜莺听着艾米的歌声入眠。在夜莺周围,有一行字,“Neverclipmywings”——“永远不要剪掉我的翅膀”。像是一道命令,也像是一个乞求。

(本文出自《不被理解的玫瑰》一书,是一部传记合集,用十一章勾勒了十一位知名女性不平凡的一生。经出版方允许,在此将其中一章预先发表,以飨读者。本书尚未正式问世,欢迎各位读者关注。文中楷体文字系直接引自传主的访谈、歌词或日记,除了传记作者的写作之外,希望读者能听到每一个传记主人独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