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网  记者  钱玉娟  

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林聪是在焦虑和伤感中度过的。

5月13日零点32分，林聪的手机上弹出一则短消息，“您有一份《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待签署，请于5月19日下午6点前完成协议线上签署。”短短一分钟后，他看到QQ邮箱中也收到了一封由公司HR管理系统发来的同名签署通知邮件。

林聪是上海哲库科技内部一名工程师，专注在Camera芯片方向上进行技术研发。浏览过协议，N+3赔偿，没有什么不妥，可他久久不能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一夜，林聪失眠了，他知道，当晚难眠的还有近3000名同僚，他们在被戏称为“放假前的黎明”的周五，一起失业了。

5月12日中午11时，哲库科技在线上举行了一场时长不足19分钟的全员会议，期间，CEO刘君哽咽着宣布，“经过审慎的讨论，公司决定关停哲库，终止芯片自研业务。”

与此同时，一封由OPPO总裁办发出，保密级别为“绝密”的文件截图在社交媒体上传播开来，其中显示“因全球经济、手机市场充满不确定性，公司需做出战略调整，终止ZEKU业务。”

ZEKU即哲库科技，成立于2019年，是欧加集团（OPPO）旗下专注于半导体芯片设计解决方案的提供商。

刘君谈到公司解散的原因时，除却全球经济环境和手机行业不乐观，还提及了“公司营收不达预期，芯片自研投资巨大到公司已承担不起。”

在老板表达着公司“负重前行”时，身为员工的林聪有不解：他在上个月才领了年终奖，据其讲述，“大部分人发得比合同高。怎么短短一个月时间，公司就缺钱了？”

“公司已经进入一个解散、清算的流程。”当听到哲库科技HR在线上会议中如此表达时，林聪也有疑惑，“隔壁”和安卓端对接芯片底层代码的HAL组，“上周还计划再招聘挺多人的。”他甚至透露，5月8日还有同事刚刚办理入职……

忽然关停

哲库科技宣布公司解散的消息，一切来得猝不及防，感到事发突然的，不单单是员工。

哲库科技位于上海市浦东新区的总部地址张润大厦，其资产归属方华安张江光大园于5月12日晚发出公告称，就哲库科技关停一事在向哲库科技及OPPO方面了解情况，截至公告发出前，未收到任何书面回复。

公告曝出了一个有意思的信息点，2023年4月，哲库科技刚与张润大厦归属的上海张润置业有限公司（下文简称“张润置业”）签订了续租合同，且续租面积保持不变。

直到“OPPO关停哲库”一事冲上热搜，张润置业未收到哲库科技及OPPO方面发来任何关于停止执行已签租赁协议的通知。

5月11日晚，与同事加班忙着做流片交付的李俊，收到内部邮件通知，公司要升级IT账号和门禁系统，所有员工5月12日居家办公时，他并没有多想，谁料第二天，创始管理团队直接在线上全员会议中，公布了公司解散的消息。

“大家不必再进到公司办公。”一位HR说，之后陆续通知员工在指定时间回到办公室取走个人的私人物品时，李俊不能接受公司的方式和流程，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极端的方式“赶出”了办公室，甚至可以称为“受害者”。

哲库科技原本要在5月13日举办主题为“Colorful Day”的家庭日活动，在公司关停消息发出后，林聪和几位同事在13日上午相约来到公司，迎接他们的只有紧锁的大门，透过玻璃门望过去，里边空无一人。

拍下这个来过无数次的大门口，林聪将照片发在社交媒体上，并配文写到，“再见啦，哲库。”

除了位于上海的总部，哲库科技还在北京、西安、成都、美国和日本等地都设有设计分部。

一位西安交通大学的应届生，只在此前几轮面试走进过哲库在西安的办公区，收到录用offer后，她一直憧憬着正式报到的那刻。5月12日中午，她突然收到了公司HR发来的“给哲库未报到应届生的一封信”，其中显示劳动合同终止，而为降低业务调整给其带来的影响，哲库给出了两种方案：一是薪资条件不变，选择加入OPPO，其次便是接受（offer的月薪+奖金/12）✖️3的补偿金。

因为疫情之后的2023年“就业难”，该应届生原本想着接受第一种方案，但看到加入OPPO的工作地点是“东莞长安”后，她放弃了。

在踏入社会闯关前，该应届生就规划了要定居西安，她把简历投向的多是在当地设有分部的大厂，抛来的橄榄枝中“哲库给出的薪资待遇最令人满意。”这么好的一个就业机会，因业务调整转瞬消失，上述应届生虽感遗憾，身边师友给出的建议，后来让她想开了，“没转岗也能拿到一笔‘巨款’，补偿也是达到了心理预期的，有失有得。”

百亿梦碎

记者联系上林聪时，5月14日晚，他正在和工作组内的29位同事，吃着散伙饭。

“大家都觉得遗憾。”林聪加入哲库两年多，他所在的工作组经历了公司完整的Z3项目，“就是在台积电流片的手机SoC项目”，据他透露，这款研发在途的芯片处理器，OPPO或规划将其搭载到高端旗舰机型Find的新一代产品X7上，“马上就要回片了”，此时，哲库却要解散，OPPO也给自己的芯片自研之路划上句号，“最后临门一脚，被裁判喊停了。”

当晚席间，林聪与同事们都因“终究没看到这颗自研SoC的成败”而感到不快。

“这一次，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很重大的冲击。”哲库COO朱尚祖在线上会议中没有做过多表达，但他转而通过朋友圈向同仁、股东表达着“对不起”。

过去近四年时间里，哲库科技开发出了马里亚纳X和Y两款6纳米制程的NPU芯片，并在OPPO多个产品线上展示出了其运算力和适配性。今年3月末，在OPPO高端旗舰机Find X6系列发布会上，OPPO还对自研芯片加以重点介绍，会后接受包括经济观察网记者在内的媒体采访时，OPPO高级副总裁兼首席产品官刘作虎提及影像算法的研发投入时，言语间不忘提及马里亚纳芯片团队。

“OPPO更好地释放了马里亚纳X的能力。”彼时，OPPO影像产品总监张璇透露，OPPO Find X6系列处理器处理算法的量“少说翻了一倍”，这恰恰得益于OPPO自研芯片以及新一代SoC的升级。

“芯片这件事，是我们抱定宗旨，一定要做的，也是一定要做好的。”OPPO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陈明永曾说。那是在2022年12月8日马里亚纳Y芯片发布时，他发表内部讲话强调了OPPO自研“造芯”的重要性，他说，“我们从未寄希望能有奇迹，正因为好的芯片很难做，我们更需要循序渐进、扎扎实实地向前走。”

在正式启动芯片自研前，OPPO早就涉足芯片相关。2016年，陈明永投资了芯片公司雄立科技，2017年，OPPO在联发科附近选址落地，成立了一家名为瑾盛通信的公司，并在2018年业务范围中新增了“集成电路设计与服务”，也就是这样，OPPO将上海作为其迈进芯片自研的出发地，2019年成立了子公司守朴科技（上海）有限公司，这是哲库科技的前身。

哲库科技面市之初，陈明永就已有规划：未来3年OPPO在芯片研发上的投入将达500亿元。而今三年走过，从自研芯片团队近3000人的规模看，哲库科技位列全国芯片厂商前三甲。

关停哲库科技，在OPPO方面看来，“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外界有猜测是否因自研芯片流片失败导致业务关停？作为哲库科技的CEO，刘君表示，“这次的决定，跟各位的工作质量没有任何关系。”

线上会议期间，刘君用诗句“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表达着遗憾，“没能把这块业务带到我们想去的地方”，说话间，他数度哽咽。

造芯有魔咒？

在半导体芯片领域深耕多年的姜蕾注意到，哲库团队中有超八成员工是毕业于国内外顶尖高校的硕士生、博士生，人均年薪以百万计，她告诉记者，“哲库一度被称为行业里的薪资‘卷王’。”

结合自己的工作年限和薪资情况，对比手机厂商像vivo和荣耀等，在涉及芯片自研、开发等相关岗位上给出的待遇，“哲库在业内中等偏上”，林聪未向记者透露其年薪，在他看来，除了个别工作组，只要在哲库科技经历了完整的Z3项目的人，“基本不愁找工作”。

当哲库公司宣布解散，数千名员工将要流入市场时，姜蕾在一些行业交流群中看到，“猎头在狂欢”。

一位猎头向记者透露，哲库科技成立头两年，一度在人才战略上投入大手笔，不惜花重金从高通、华为海思、中芯国际等芯片企业“挖角”，“哲库有很多大牛，技术能力没问题。”

基于此，不少服务于大疆、小米等科技企业的猎头，在5月12日OPPO总裁办发文关停哲库科技后，相继吹响了抢人的号角。“年资经验久一点的都很热门。”林聪也收到了一些猎头的邀请，不过，当前的他并不急于找下家。

姜蕾看到，行业内大部分人在感叹和讨论芯片寒冬，“越来越寒气逼人。”一位身在杭州的行业投资人认为，中国手机厂商自研芯片的过程中，都仿佛面临着一个风险魔咒，目前还没有哪一家能打破。

该投资人见证过小米自研芯片失败，后无奈将研发团队松果分拆的局面，也看到了华为海思成功摸索出自研芯片的路径，突遭“断芯”变数后的艰难境况，而今OPPO更是在自研芯片的路上急踩刹车。

“OPPO付出学费，却证明了自研芯片是一条死路。”该投资人认为，关停哲库科技，OPPO给行业，尤其是正在造芯的手机厂商们，带来一定的现实警示意义。他指出，芯片行业一直是个看起来“美丽”，听起来热闹的产业，可一旦有厂商选择进入，“想要做好，就格外需要对产业规律抱以敬畏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有过造芯经历的小米集团创始人雷军，曾坦言，“造芯片，是九死一生的活儿。”记者也注意到，步步高创始人段永平5月12日中午在雪球上回复评论称，“改正错误要快,多大的代价都是多小的代价。”

段永平所说的“错误”一方，是否指向哲库，林聪不得而知。不过，听到外界都在讨论，OPPO在自研芯片方面数以百亿的投入，他将哲库科技比作“吞金兽”，林聪透露，公司已经在准备芯片量产以及后期的落地应用等，如今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宣布暂停，确实可以切断项目带来的费用高企问题。

但从5月初调研机构公布的数据报告显示，OPPO智能手机出货量在国内居于首位，份额达19.6%。林聪觉得，OPPO手机出货情况并非不乐观，芯片项目也在持续推进过程中，缘何短短半月时间，哲库以及自研芯片，就成了OPPO的拖累？

5月12日，OPPO前副总裁沈义人在其新浪微博上表示，“钱能解决的问题其实不是‘大问题’，无非是多少、快慢和怎么解的问题。”他在末尾还补充了一句话，“而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往往才是真的‘难题’。”该微博一经发出，便引发外界关注，不久，沈义人将微博删除。

究竟出于何种原因，OPPO战略性放弃哲库科技？截至记者发稿前，市场上仍有各式讨论与猜测的声音，但一个既成事实是：从轰轰烈烈推进，到戛然而止，OPPO自研芯片，没有让人看到惊喜，留下的是唏嘘不已。上述接受记者采访的投资人当下更关心，那些仍在自研芯片这条路上重金投入、疾驰着的手机厂商，其背后的风险到底有多大，业务前景是否明朗。

（受访对象要求，文中林聪、李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