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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的“性”魔术
老愚
2010-11-05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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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在贾平凹的整个创作中有一个变化过程。开始,都是简笔,虚写,情之所至,性门为开。含蓄,可以说是。但很多时候,也是有意回避。既有官方所许可的度,也有作者个人的心理障碍。贾平凹喜欢用“做了那事”指代性交。当然,在好多作家那儿,也用类似的字眼。漫不经心的“那事”,道尽了中国人的性态度。怕脏了纸笔,怕污了读者眼目,怕审查先生皱眉头,这都是说得出口的理由;其实,不能客观看待性事,才是最根本的理由。 

在我们的整个文化气氛上,人们喜虚恶实,喜欢变着花样把一件正常的事情弄得不正常,把一件滑稽的事情装扮得神圣无比。与此同时,出现了一大批替换词汇。比如, “ 由于历史的原因”置换当代政治历史上的专制统治时期, “ 慎重” 意味着“ 枪毙” 等等。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用“那事”代替“性交”。在我不算短暂的编辑生涯里,就有过受命把“做爱”、“性交”全部换成“做那事”的举动,一碰到风向不好,或是打黄扫非,严肃的文学作品也只好再做一次阉割术,不如此,终审人难以入眠。读者的阅读,也似乎有心理定势,愈是严肃的作品,性愈要少,否则,他就会觉得“太那个”。好多读者实际上是严酷的审查官,他们的举报信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们都看不下去了,怎么还不打黄呀?长期不正常的社会生活,培养了一批无性读者或性敏感读者。“做爱”比“性交”好,毕竟有个爱字嘛。所以,当代文学里做爱还看得见。“性交”太赤裸裸,谁看见都会脸红。所以,这个词尽管干净中性,却很少被人使用。即使避孕药品介绍,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用的都是“房事”。别小瞧“房事”这个词,它为性交穿上了衣服, 变成一个极富暗示性、暧昧的词。况且,它规定了情境:床, 隐秘。它解除了性的刺激,却改变了“房”的清洁,使其成为一个具有爆发力的词。因为这个缘故,在性之外,我们可以看到各种非性手段。性交前的心机和苦行,把性置于爆炸品的位置,让人时刻提心吊胆。性成为最大的悬念,依附了许多文人笔墨。意义全在性之外,而意义无不由此孳生。性的自然属性在正经作家那儿,最易丧失,因此才能扑朔迷离。 

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问世后,老革命韦君宜写文质疑作者“对于两性关系的自然主义描写实在太多了一些”,“我自己作为一个女读者,就觉得受不了书里那种自然主义的描写。我想还会有不少女读者也是如此。这不仅因为大多数中国的知识妇女历来有洁癖,而且一般总是把自己的理想、纯洁、独立人格、事业,视为心上最宝贵的东西。很多人受不了被人看成单纯只是‘性’的符号,只以性别而存在。那实在是对人的侮辱。”(《文艺报》1985年12月28日)用《围城》里的损句,看见性器就好像丧失了贞操。性是不洁物,别让我们有洁癖的知识女性看见。性别,作为人的基本属性,演绎着人类的历史。无性的人物并不好写,最后,只好把道德、理智、等级、友情、兄妹情、博大的爱情放在上面,把性压在箱底。可以用“情深性短”四个字来形容作家的情爱作品。而且这“情”,也不是性情,由性而起,而是散发着霉味的变态之情,是掩耳盗铃之情。“弯弯绕”绕出无数“性情作家”。 

贾平凹是个极乖巧的人,他在写性时很有手段。 

神化女性,天下尤物尽在他笔下。美艳多情,却几乎埋没尘世,无人擦拭。不幸屡次降临,愈显凄婉动人。男主角往往忠憨痴勇,捧宝玉般精心呵护,由此演绎一出出悲情故事。他编制的这套道德教化模式屡试不爽,得到各方好评。贾平凹的自我感觉更是良好。“我写作的时候,是出于人的本性,出于一个男人的本性的,所张扬的是一个本质的、天然的女人味的”。天然的女人?如果天然的女人就是贾平凹作品里的女子,那就太可怕了。那些女子给我的感觉只是蠢,只有愚蠢的男人才会想象出那样的尤物。这些十足的通俗故事,是哄读者银子的货色,却被所谓的文学评论家说成是艺术精品,是自我心性澄明后的杰作。“着意创造的是‘云层上面是阳光’的生命境界”。(见《一个艺术献身者的追求与足迹》李星语) 

没有男女的直接交火,在最需要动情的地方,男女主人公却退缩了,作者派来了动物们来充当信息传递的天使,《五魁》里是一只蚊子:“这只蚊子或许是刚才在墙那边叮咬过了女人的,现又叮咬了自己,两人虽然分住了两处,血却在蚊子的肚里融合一体了吧。再幻想:如果自己能变成个蚊子就好了,那就飞过去,落在她的脸上叮她,这叮当然不要让她疼的,那该多好哩。或许,她能变个蚊子又过来哩,那怎么叮怎么咬也都可以了,即使这叮咬会使他五魁中毒,发疟疾,他也是多么幸福的啊!”在《废都》里是一只苍蝇:“唐宛儿在心里说:若是天意,苍蝇就能从他耳朵上落到我头上的。果然苍蝇就飞过来,停在唐宛儿的发顶上了,这妇人会心而笑,纹丝不动。”前者是自虐式的意淫,后者是天人感应式的受虐。以物传情发展到以小动物而沟通。 

作者自我感觉写得很顺畅的中篇《五魁》,在写到五魁把渴慕的美艳女人背上山之后,筑起屋子,在中间扎起一堵界墙。“女人的眉宇间骤然泛红了,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五魁的老婆。五魁只是救自己的一个贫贱牛倌,一个光棍。在这荒天野地的世界里,五魁能自觉地将睡窝一分为二,女人为坦白憨诚的五魁而感动了。”此前,女人被蹂躏被打瘫痪了,女人一次次向五魁示意,渴望让他带走自己,过正常人的生活,当五魁放火救她时,女人这样表白:“迟了,都迟了,我成了这样子,我已经认做我是死了。五魁,我不能再害你了,你快走吧!”而一到山上,女人却会生出贵贱秩序来,人为的道德逻辑楔入感情的自然流露里,把一切都扭曲了。五魁尽管也有躁动,但很快就完成了道德升华:“感觉到从一种罪恶的深渊重新上岸,为自己毕竟是一个坚韧的男人而庆幸了。随之而来的是坦白磊落的荒诞之想,其兴奋自比刚才愈发强烈。试想想,自己一个什么角色,竟现在有一个美艳女人就在自己的保护下安睡入梦,这是所有男人都不曾有的福分,就是那个家有万贯的柳少爷他也没有的了。女人睡得那么安妥和放心,她是建立在对自己绝对的信赖:那么,做男人的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呢?”两个压抑着自己的男女,同时完成了各自的道德进化。多么虚假。更荒唐的是,女人一次次春心萌动,五魁却噤若寒蝉,不得已,女人和五魁买给她做伴的狗交合起来,五魁精神似乎崩溃了,但他想的竟是:“狗子是自己买来的,自己又一次害了女人,害了女人的身子,害了女人的贞洁,害了女人做女人的德性!”他设计杀死了那只狗,女人也羞愧而死。女神死了,五魁成为土匪首领,“压寨夫人已经有十一位”,女人成为他的玩物。一个男人的堕落的理由竟然是,女神的破灭。缺乏爱的勇气竟被打扮成对爱的护守。往深处分析,是由于女神的沦落,变成了精神符号,俗世的生活可能性已经丧失,护守其实是珍惜自己的童身。在《美穴地》里,柳子言一直恋着四姨太,两情相悦之际,却不能勃起。历经磨难,财主将毁了容的女人给他时,他“再不是旧日无能的男人,他是丈夫,尽着丈夫的职责”。一个个男人都没有勇气追求自己心仪的女性,只有当她被摧残得弱不禁风时,“零落成泥花如故”他们才亲近肌肤,陪伴在身边。名分,秩序,性与爱的等级。更深处,可能是自卑,暗恋。远看景仰才有女神,不可亵玩。是内心里惧怕女神的消失。女神雕像的完成,是以牺牲男性的尊严为前提的,仰慕,因为你跪着。贾平凹其实深知其中三昧,他在给别人的爱情诗集的序中写道:“一个清贫之士,形状不整,却天生一个敏感多情的灵魂,不爱则已,爱则刻心铭骨,火一燃起来就必燃个灰烬。但它的勇敢是老虎式的而不是苍蝇式的,敏感得成了胆怯,终不是草__丛中的蛇,而如白日里崖背上的蝙蝠了,黑色的双翼严严包裹了丑陋的躯体,倒悬着看一切。它永远是一种错过机会的遗憾,是一种当面羞怯后的自责,便只能深深地陷进幸福的单相思的渊谷里了。惆怅,失意,痛恨,更大的痴迷,神魂颠倒,而以达到了极致,放达超脱成了一种博爱,进入讴歌纯清崇高的爱神的境界”。不过,变态变成了 

赞歌。这可能成就了诗人,于小说家却一定是走形的。 

通过不平等的社会身份渐进,性爱的社会化内涵淹没了性别本身的价值。这是非性爱价值的过度发掘。人为的东西太多,迂回曲折显出作家才能。尽管贾平凹厌恶旧道德,极力标榜新道德,主张美与丑的无差别融和,但在他所设计的情节里留下了幼稚肤浅的情感模式善造境,并不意味所造之境就能令人信服。善煽情,但所煽之情不免矫情。美好之情沦落为荒诞荒唐之情,在评论家赞美的地方,存留着很多破绽。所谓深刻就是在该明白的地方装愚弄痴,一味沉浸下去,聪明的创作者知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愚蠢的恰恰相反,在不能写违背常理的地方,超水平发挥。自己痴痴的,希望别人也跟着发痴。读小说可不是为了犯傻,所以,那些装神弄鬼的作家可以休矣。 

贾平凹坦白道:“写到性,性实在是为了人物,为了立意所把握的一个区域,一个尺度。遗憾的是,我虽然小心翼翼,仍是踩了地雷,寻其中通过的路太难了。” 

平心而论,《废都》并不是一部诲淫诲盗的小说。许多人对其中性描写的愤慨,有故作夸大之嫌。还有出于“做得说不得”的心理,甚至不排除性嫉妒的意味。他们只看到书中的“性的丰盛”(阿城语),以为主人公有什么性特权似的,有时又把主人公等同于作者贾平凹,以为作者享受着多么丰盛的性宴。他们忘记了这恰恰是性贫乏的产物。 

《废都》是一个重要的转变,以前的羞涩内向的性描写,一变而为赤裸裸的工笔画了。着眼于对性的玩味和对性的享受,把它等同于生命本身。这真的是一个进步。不需遮掩,文笔就流畅了许多,抑或可以说,通过写作《废都》,贾平凹内在的性压抑得到了比较充分的释放。有意思的是,《废都》里画家的妻子和《白夜》里的老处女虞白,仍旧处在压抑中。被作者视为知识女性的象征,而不敢染指。似乎也是作者的一种女性人格理想,悬挂在那儿,对照着放荡不羁的人间性爱。里面既有作者的心理障碍,也有其理想的寄托。那么多勇于献身敢爱敢恨的女人,不过是诱惑和欲望的象征罢了。庄之蝶满足之后,并不能根除欲望本身。“你给我这身体,我拿他怎么办?”正像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的呐喊,灵魂在为身体的苦痛奔波着,那么,灵魂本身又在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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