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累累的末世之宋——评倪湛舸《莫须有》

张娟2022-08-23 17:34

张娟/文

日前《梦华录》大火,重新将大宋的文化与历史推到世人面前。倪湛舸《莫须有》也是一个回到大宋的故事。小说集包括《飞蓬尽杯》《断云微度》《寒鸦夜啼》《蓬窗睡起》《花若离枝》《衰草连天》六部分,前三部从岳云,后三部分别从皇上赵构、丞相秦桧、岳云的弟弟岳雷的角度重述岳家将的故事。如果说《梦华录》讲述的是大宋的黄金时代,那么《莫须有》呈现的就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末世之宋。《说岳全传》是民间故事,《莫须有》是现代小说,倪湛舸用“追忆”的方式书写历史长卷,用解构手法,祛魅帝王和英雄为中心历史叙事模式,召唤当下对末世之宋的审视与回望。

在本雅明看来,“讲故事是最古老的传播方式”,在前工业时代,讲故事的人忠实于席勒所说的“素朴的诗”,通过一代代的复述,呈现出自己所理解的世界。“讲故事是把故事融入讲故事的生活之中,从而把故事当作经验传递给听故事的人。”前工业时代的故事既代表了讲述者的时代想象,也是倾听者的期待,从而构成一种叙事共同体,承载着一个群体的情绪与记忆。岳飞父子的故事就是通过这种口口相传的说书方式被重塑和改写,在“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时代,通过故事的讲述传递平民的世俗经验和普通人的道德讽喻。这种故事的生产方式,赋予家国悲欢、人事浮沉以“光晕”,并“具有生命和意义的独特的时空在场”。

倪湛舸的写作具有后现代意向,在边缘、断裂处展开。系列小说的第一部分《飞蓬尽杯》中,倪湛舸引入了说书的智浃。在文本空间中,智浃是说故事的人,在书写者视角里,“说故事”以去中心化的方式解构了历史上似成定论的《说岳全传》。《飞蓬尽杯》中有一段智浃说讲故事的妙处。绍兴七年,官家本来有意北伐,却闹出了淮西兵变,岳飞怒上庐山,好不容易被劝下来,岳云跟着官家从建康退守临安,在临安一年多,全靠智浃领着去听说书度日。智浃说:“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心里都憋屈,都找不着地儿出气,就指望着故事里的英雄尚义任侠,那还是太平年头。如今大战乱,大家都恨女真人,就最爱大破金兵的故事……满城的老百姓想到金兵就担惊受怕,在自己地盘上艰难度日又吃苦受气,只有躲进这些士马金鼓之事图个痛快”。岳云在后世的评书中是白袍银甲的英俊小将,小说却写他平日总是乱穿颜色灰暗的粗布衣裳,来临安换成素净的白衣,是因为只要乱跑乱动就会一目了然,分明是挖空心思管制他。岳云,单名一个云字,奢望的就是浮云的逍遥。可事实上只能困在临安城里。所谓的《说岳全传》,不过就是几个月智浃给岳云编排的故事。故事中,张敌万周游海外列国,岳云领着弟弟修仙伏魔,张保王横扛着大刀提着哨棒走南闯北行侠仗义,大伙都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却来去匆匆如一场游戏一场空。小说集的开篇《飞蓬尽杯》犹如全书的序言,定下整个小说集的基调,这是基于语言游戏视角的解构与反讽,是对钱彩《说岳全传》故事的一次凝视和逃离,是当下历史观与前现代道德想象的一次对峙与碰撞。

小说集《莫须有》包括六个部分。每一部都是从钱彩的《说岳全传》引入,具有显而易见的“互文”意图,但是每部小说切入的角度又各不相同。《飞蓬尽杯》视角下移,绍兴七年秋天岳云跟着官家来到临安,陈粟当陪练,张敌万陪画乌龟,丁捷给人算命,这些不起眼的小伙伴们代替历史进程中那些重要人物,成为了岳家父子被杀事件的重要目击者和亲历者。《断云微度》从二十三岁那年岳云在临安的闹事被砍头讲起。岳云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他是阴天生的,那天乌云密布,神谕乃是一种符号能指,其表层的语言所指是一个末世王朝的背影,以及置于其中的个体的身不由己、命中注定。随后的故事里,岳云是个早熟的孩子,看到了妈妈的私情,爸爸的无能,“精忠报国”理念逐渐虚幻瓦解,他对“内圣外王”的嘲讽,实质是对自身被结构化命运的不满和抗争。岳云由此化身为全知全能的叙事者,或者以亡灵的身份开口,或者以具身性的话语叙述,玩世不恭,以镜像方式把个体心理投射到历史大势中。《寒鸦夜啼》这个故事有着莎士比亚式的古典主义气息。时间聚焦在入大理寺的四十七天。对人物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更为细腻的探讨,着眼于父子之情。父亲是形,儿子是影,镜像关系更为突出,传统的主客体叙事模式也随之被抽离。故事里,岳云不再叛逆,不再玩世不恭,不再荒唐和犬儒,而是充满了激情和勇敢。“十二岁时,想到未来的满满岁月我就恐惧得发狂,既然已经坠入时光流逝得黑洞,我无法承受更为持久的煎熬,只能渴望头颅破碎的那一刻。我想要成为军中猛将,豁达地解脱我的敌人,也把自己全然奉献给命运,来吧,来收割吧?”岳云与父亲岳飞之间的关系因过分亲密而过分紧张。作为父亲的岳飞渴望被超越,但又不能容忍儿子的挑战,这种爱恨纠缠的父子关系又被束缚在天地君臣的罗网之间。中国传统文化结构里,君臣关系和父子关系是同构的。皇上在岳飞面前,一方面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可以连发十二道金牌,一方面又不放心众将,非得在后方操控全盘,吃力不讨好。岳飞一方面无奈凄惶如败兵之将,一方面又决策得当,连官家都忌惮他的光芒。这种复杂博弈的父子君臣关系,表征的正是封建帝国政治的深层操纵机制。

小说集的前三部都是岳云的视角,从第四部开始,依次是皇上、秦桧和岳雷的视角,他们悉数登场,更加全景式还原了整个故事。《蓬窗睡起》的题记中不但有钱彩的《说岳全传》,还有巴巴·塔赫尔《波斯绝句》“道路崎岖,夜色地狱般漆黑,/我摔倒,怀中滚落了酒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它还完整,那些不曾摔落的酒杯却已成灰。”这一章是从皇帝的视角。在岳云身后,皇上看到了中尸神白姑,她以心神为食,诱人生出胆气雄心,陷入种种烦恼难以自拔。他既敬重岳飞才华,又担心武将权重。白姑就是皇上内心的心魔。他忌惮岳飞,同样猜疑秦桧。《花若离枝》从岳家父子被处决开始写起,在历史的褶皱深处,秦桧既有恻隐之心,也有狡兔死走狗烹之悲。从秦桧视角,作者梳理了女真和金国历史。金国新帝完颜亶、岳飞家的岳云、秦桧的儿子若离都出生在宣和元年,这种历史时间节点的勾连,呈现出一个更加广阔的全景视野。《衰草连天》从岳雷的视角切入,写的是岳飞和岳云的身后事。俩人死于非命后,家人择地流放,后母和几个弟弟去了漳州,岳雷带着岳云的妻儿和自家妻儿来到广东惠州。在弟弟岳雷的眼中,哥哥岳云热爱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只有十岁却已经杀过宋兵,在沼泽里救过弟弟。作者将现实和回忆穿插,如同蒙太奇一般一帧帧闪回。岳云的优秀,成为了岳雷的阴影,父兄的死去,成为岳雷一生的伤痕,家世之痛,更是家国之痛。

某种意义上讲,《莫须有》是对历史的一次“不期而遇的追忆”。在历史的深渊中,倪湛舸试图打开历史的折扇,并呈现出历史记忆的褶皱之处。最终,倪湛舸以“小说”替代了“故事”。作为一个在海外长期求学的宗教与文学研究学者,倪湛舸在处理岳飞题材的时候,必然带有当下性和思辨性。

首先,对这样一个有着民间传说特点的历史题材,倪湛舸运用了非虚构的材料处理方式,民间演义层面,梳理南宋中后期开始出现的说书故事、元杂剧、明清小说和传奇,阅读《说岳》《精忠传》《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历史层面,通过女真、金国、宋朝历史的研究,从全景视角呈现出几个国家之间的此消彼长的权力关系。在非虚构的史料研读基础上,重新进行虚构的历史叙事。

其次,倪湛舸在自己的改写中对“日常生活/民族国家”的政治结构和制度危机等等有更为深入的思考。她以“向下转”和镜像式手法,浓墨重彩地探讨了很多日常生活和情感议题。岳飞父子、张宪父子之间爱恨相生的父子关系都写得百转千回。在国家民族的视角里,又通过金国、女真和宋朝三者的复杂关系和权利格局呈现出每个人在历史位置中的身不由己。皇上赵构看似软弱,实际在“谁云渔父是愚翁”背后是“安内比攘外更为重要”的心机。为了维护自己的帝制,赵构必须收回张俊、韩世忠、岳飞三将的兵权。从秦桧视角下,也愈加清晰地看出,秦桧只不过是帝王手中的工具,而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官家手里的一个棋子。历史充满了必然,也充满了偶然,被扣在临安的岳云和张宪通信,给出了绝佳证据,替优柔寡断的官家痛下决心,铸就了这场千古冤案。看似偶然的结局,背后却是环环相扣的封建帝国的伦理困局和暴力构造,在这个结构中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宛若漂零的符码。

小说结尾,在岳飞、岳云被赐死那一刻,(岳雷)“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还花着,手已僵了,于是费了番气力伸手揉眼睛,再定睛时,看见袖口沾着一茎枯草。那草茎上竟然静静地、静静地开出一朵纤维之极的素花。”伴随着至亲蒙冤的锥心之痛,此刻却正是年关将至、瑞雪呈乡,千家万户的好辰光。普通人之间的道德亲情终究敌不过历史车轮的碾压。作为故事的《说岳全传》是世俗平民的道德追问;作为历史的大宋历史,是因果演进的编年事件;作为小说的《莫须有》,不再呈现口口相传的评书式的“经验共同体”,也不仅仅是非虚构历史的考证,而是藉由政治、哲学、现实对历史的重新审思,反抗已经被固化的历史记忆,让那些在历史烟尘中湮灭的小人物获得讲述的权力,带领读者一起卷入时代的风暴,感知历史,也重审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