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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走不出的“五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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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04
马国川

走近“五四”

经济观察报:但是提起晚清,我们就觉得有些遥远,而提起五四,我们却觉得距离我们非常近。
陈平原:其实,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五四也是越来越遥远了。人们对五四的真实面貌以及历史场景,知道的越来越少,我们只记得一些抽象的概念,比如民主、科学、自由、平等。正因为越来越符号化了,曾经生机勃勃的五四,就变得不怎么可爱了。

五四复杂得很,不仅仅是革命与复辟、激进与保守、进步与倒退、国故与西学这样的二元对立。“回到现场”,你会发现,五四其实是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只不过经由几十年的阐释,某些场景凸显,某些记忆湮没,今人所知的五四,变成某种力量的“一枝独秀”。当年北大学生、日后成为著名学者的俞平伯,1979年撰写《“五四”六十周年纪念忆往事十章》,其中就有:“同学少年多好事,一班刊物竞成三。”意思是说,当年北大中文系同班同学里面分成三拨人,一拨人做提倡新文化的《新潮》杂志,一拨人做提倡传统文化的《国故》杂志,还有一拨人希望介入现实政治,办《国民》杂志。一班同学尚有如此分歧,你能想像五四新文化“铁板一块”?那是很不现实的。今日学界之所以对新旧文化内部之“多元并存”缺乏了解与认知,很大程度缘于长期以来的意识形态宣传以及历史学家的误导。

学生抗议运动还在余波荡漾,命名就已经开始了。具体说来,就是1919年5月26日《每周评论》第23期上,罗家伦用“毅”的笔名,发表了题为《五四运动的精神》的文章。也就是说,“五四运动”这个词,最早是北大学生领袖罗家伦提出来的。事情还没完全过去,运动中人就已经给自己进行“历史定位”了,而且,这一定位还被后人接纳,这是很罕见的。此后,五四运动的当事人,不断地借周年纪念,追忆、讲述、阐释这一“伟大的爱国主义运动”。经由一次次的言说,关于五四的印象,逐渐被修正、被简化、被凝固起来了。

经济观察报:其实,五四本身具有丰富性、复杂性。

陈平原:五四之所以能吸引一代代读书人,不断跟它对话,并非“滥得虚名”,主要还是事件本身的质量决定的。必须承认,一代代读者都跟它对话,这会造成一个不断增值的过程;可只有事件本身具备某种特殊的精神魅力以及无限的丰富性,才能召唤一代代的读者。当然,会有这么一种情况,事件本身具有巨大的潜能,倘若不断对话,它的意义会逐渐浮现出来;但因某种限制,没办法对这个话题做深入的持续不断的对话、质疑、拷打,使得其潜藏的精神力量没有办法释放出来。比如说文化大革命,这绝对是个“重大课题”,但目前我们没有能力直面如此惨淡的人生。五四不一样,几乎从一诞生就备受关注,其巨大潜能得到了很好的释放。九十年间,五四从没被真正冷落,更不要说遗忘了。我们不断地赋予它各种意义,那些汗牛充栋的言说,有些是深刻挖掘,有些是老生常谈,也有些是过度阐释。说实话,我担忧的是,过于热闹的“五四纪念”,诱使不同政治力量都来附庸风雅,导致五四形象扭曲、变形。

经济观察报:放眼看历史,在整个20世纪中国,可以成为各界共同对话的对象,很可能就是五四。

陈平原:回过头来看,二十世纪中国,就思想文化而言,最值得我们与之对话的,还是五四。所谓的“五四运动”,不仅仅是1919年5月4日那一天发生在北京的学生抗议,它起码包括互为关联的三大部分:思想启蒙、文学革命、政治抗议。虽然此后的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思想的、学术的、文学的、政治的立场与方法,至今仍深刻地影响着我们。一代代中国人,从各自的立场出发,不断地与五四对话,赋予它各种“时代意义”,邀请其加入当下的社会变革,一次次的对话、碰撞与融合,逐渐形成了今天的思想格局。

经济观察报:问题是,“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在对话、碰撞与解读中,历史的真实面目越来越模糊了。

陈平原:记得十年前,我曾带着自己的学生,依据档案、日记、报道和回忆录,重构当年北大学生游行的全过程。拿着自己画的游行路线图,从沙滩北大红楼出发,以寻访者的身份,一路上指指点点、寻寻觅觅,顺带讲述各种有趣的故事。到了天安门广场,警察很紧张,正开两会呢,以为我们是来游行的。解释了大半天,才放行;不过,催着赶紧走,别再停留。穿过东交民巷,转往东单,再折向赵家楼。还敲了门,走进去,跟老住户聊天。那次“重走五四路”,北京电视台还派摄影追随,做成了专题片,可惜播出时没录下来。

经济观察报:这种行为很有意思。

陈平原:虽然每年都有纪念,但五四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希望弘扬五四精神的,以及主张打倒五四传统的,好多都是在空中打架,没有真正落到地面上来。我之所以试图重建历史现场,目的是恢复某种真切、具体的历史感觉,避免因过于抽象化而失去原本充沛的生命力。历史事件早就远去,但有些东西我们必须记忆。没有大的历史视野,只记得若干琐碎的细节;或者反过来,沉迷在一些宏大叙事中,完全没有生活实感,都不理想。我们需要有大视野,同时也需要具体的历史细节。

经济观察报:但是很多历史其实是很难还原的,即使当时在场的人都可能感到困惑。

陈平原:看待历史事件,每代人都会带上自己的有色眼镜,或者说“前理解”。这是所有历史学家都必须面对的困境与宿命。“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名言有其合理性;但沉湎于此,很容易变得自负、专横。历史学家所面对的,只是一堆“文明的碎片”,我们凭借各种专业知识,力图用这些“碎片”来拼接、还原历史,本来就有很大的危险性。你要是心高气傲,根本不把古人放在眼里,肆意挥洒自己的才情与想象力,不扭曲才怪。我们确实无法完全呈现早就失落的历史场景,但那就应该彻底舍弃吗?作为历史的观察者,我们有义务逐渐地穿越各种迷雾,走近/走进那个事件的内核,跟历史对话。某种意义上,我们之所以“重返历史”,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借助这一寻寻觅觅的过程,跟五四新文化人进行直接的心灵对话。这样的五四纪念,既五彩缤纷,也充满动感,还跟每个寻觅者的心路历程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五四,方才“可信”,而且“可爱”。进入新世纪以后,我已经改变论述策略,努力“走进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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