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与我所知的金融(3)
五
开始从社会的角度理解金融、从金融的角度理解社会变迁之后,我的思想世界顿时活跃了许多,原来文化就是这样随着人类生存的需要而演变、调整的,或者说,文化价值的目的第一是将人活下去的概率最大化,第二是将个人的自由最大化。也就是说,在生产能力低下、金融交易工具不发达的时候,人们会为了生存而愿意牺牲一些个人自由,比如,以前人们愿意接受部落公有制、儒家“三纲五常”等刚性社会秩序。但是,一旦物质生产能力足够高,金融市场足够发达,继续牺牲个人自由、个人权利就没必要,社会文化必然会做相应调整,这也是中国今天的经历。
这是什么意思呢?举个例子,刘教授是广州一所大学的历史学教授,他研究中国历代契约的变迁史,其学问之深令在下佩服。2005年,刘教授来耶鲁大学访问一年。其间,他讲到自己的亲身经历。2004年,他在上海的内弟结婚,要花120万元买150平米的房子。他的内弟小王和未婚妻都在金融公司工作,年收入加在一起18万,他们手头的积蓄有30万,所以,买房子还缺90万元。那90万元怎么找到呢?
一种可能当然是小王从银行做按揭贷款,如果做30年到期、年息5%的按揭,小王今后的月供大约为4832元,年供不到6万,他们当然能支付,但这占小王夫妻未来年收入的三分之一。
不过,小王和未婚妻不愿意做按揭贷款,他们和父母说,这不是让他们从一结婚成家就背上月供的包袱吗?小王的父母想想,觉得也是,不能让年轻夫妻背上这么重的担子。正好他的父母年纪60出头,已退休,手头有60万养老用的积蓄。于是小王父母拿出手头60万的积蓄,刘教授夫妇把手头仅有的20万积蓄贡献出来,另一位亲戚出10万,给小王买上150平米的房子。
当然,刘教授的故事对中国人很普通,没有什么稀奇。只是这种安排改变了这个大家庭的关系和性质。第一,刘教授现在一想起这事就恼火,作为历史学教授,自己的收入不高,20万的积蓄是他当时所有的钱。他说自己在广州的房子还不到70平米,凭什么他要把自己所有的积蓄供他内弟买那么大的房子?所以,从那之后,提起内弟,他首先想到的是他过去的积蓄,而不是他跟内弟的感情有多么好,而且那笔钱也使刘教授与夫人的关系紧张。
第二,本来,小王父母可以把自己的60万养老钱通过理财投资处理好,等再年老之后,自己能有钱养活自己,也能有自己的尊严。但是,现在钱都给了儿子,今后的养老就只能靠儿子、女儿了,也就是说,不论今后跟媳妇、女婿是否处得好,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他们一起住,或者靠他们供养,等着他们给钱。这样,本来可以自立养老的小王父母,今后就只能看别人的脸面养老了,不能有自己的自主生活空间,不能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了。
第三,同样糟糕的是,正因为小王这么容易就得到90万元的帮助,让他无法感受到靠自己劳动养活自己的责任,那看似“免费午餐”的90万,只会培养懒惰。而如果小王是通过按揭贷款90万,这表面看会给小王夫妇带来月供压力,但是,这种压力不是坏事,会促使小王奋发向上,培养“自食其力”的个人责任。同时,这也让其父母留住养老钱,在年老后有自尊的财产基础,可以理直气壮,不需要看子女的脸面。另外,刘教授夫妇的关系也不会出现紧张,刘教授也不会对此事耿耿于怀。
实际上,这两种安排,给每个人带来的自由度也截然不同。试想,小王拿了亲戚的90万买了大房子,他们夫妻今后消费什么东西,亲戚自然有权过问、有权管,例如刘教授就抱怨小王的房子比他自己的大很多。等小王父母更老、靠子女的钱养老时,他父母花钱也会受到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的监督。花别人的钱能那么自由吗?
总之,儒家主张的靠血缘网络内部来互通有无,来实现人际金融交易,最终不能激励每个人奋发向上,培养的是等待“免费午餐”和搭便车精神。比较而言,外部金融市场更能逼着每个人去“自食其力”,也为个人空间、个人自由的最大化提供基础。
六
小时候,父母都会教我们不能借钱花、要“量入为出”,还有就是要多存钱。在中国文化中,借钱总是件很负面的事,透支、负债、欠钱等等是一些贬义词。或许正因为此,证券类金融市场在我们的历史上没有机会发展,一直受到抑制,金融学更是不能登堂入室。
这些年我学到,借贷类金融交易原来是,帮助借方把一次性大的开支平摊到今天和未来许多年月上,让一次性大开支不至于把个人、企业或者国家压垮。就像小王买房要120万元,这种开支的确很大,但买下之后,不只是今天享受,未来许多年也会享受其好处,所以,通过按揭贷款把这些支付压力平摊到未来30年,不是让“享受”和“成本”在时间上更匹配吗?这本应该是一件纯经济的正常事情。
到今天,借贷金融对个人、对家庭、对企业的贡献,仍然被低估。但是,如果做客观分析,我们会发现借钱花也可以是好事,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更好的选择。
在国家层面,过去我们总认为,国库真金白银越多的国家,就越强大;要借钱花的国家,是弱国。冲击我这种观念的是下面这段历史:如果我们把公元1600年左右的国家分成两组:一组是国库深藏万宝的国家,比如当时中国明朝国库藏银1250万两(尽管明朝当时快要灭亡了),印度国库藏金6200万块,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藏金1600万块,日本朝廷存金1030万块;另一组是负债累累的国家,如西班牙、英国、法国、荷兰以及意大利各城邦国家。那么,从1600年前到19世纪和20世纪,哪组国家发展得更好呢?当年国库藏金万贯的国家,除日本于19世纪后期通过明治维新而改变命运外,其他的到今天还都是发展中国家,而当时负债累累的却是今天的发达国家。
莫非中国以及其他发展中国家今天又是外汇储备数万亿美元,而西方发达国家负债累累,在未来几个世纪还要重演过去数世纪的历史?这关键要看中国今后如何利用债券市场以及其他证券市场,看中国会不会从这次全球金融危机中因噎废食、得出所谓“抑制金融创新是上策”的结论。
回头来看,正如我在《治国的金融之道》一文中谈到的,我们中国是这么喜欢存钱,以至于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1842-1848年间,朝廷每年的财政盈余还在1500万两银子以上,这种年年财政盈余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895年。按理说,第一次和第二次鸦片战争失败的教训,即使没有逼着朝廷把未来的收入借过来加快国力发展,也至少使他们愿意把岁入都花掉来搞发展,而不是还想着往国库存钱。到最后,晚清也像宋朝、明朝末年那样,战争开支和赔款实在太大,在历来因为不用发债融资而使中国债券市场没机会发展的状况下,朝廷无法用债券把那些大支出的压力平摊到未来。过不了支付压力这一关,清朝就只好垮台。
这些历史不断引发我对金融的兴趣和思考。为什么借债花钱使西方国家不仅没垮,反而强大起来?后来我认识到,美国就是近代最好的例子。不只是今天的美国虽然负债全球第一,却是最强大的国家,美国立国之初就是靠负债幸存下来,这应该跟中国各朝代的经历正好相反。中国历朝之初国库满满,之后每况愈下,到最后财政危机终结朝代;而美国立国之初就负债累累,之后不断利用债券市场透支未来,而且还透支越来越多,可是其国力却越来越强。
我们都知道,美国于1776年7月4日宣布脱离英国独立,1787年制订《美国宪法》等政治史实,但我们未必了解金融借贷在美国历史上的支柱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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