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权利与历史述说 (2)
导语:我们说中华民族真的是文明如何灿烂,如何悠久,但是我们又真的不拿历史当回事,有很多历史就那末烟消云散,就那么过去了。再加上有时并不是真的健忘,而是总有一些人一些势力不想让你记住这些该记住的东西,不让你知道该知道的东西。所以,一件可以做的一件事,就是大家都可以从自己身边做起,发掘和记录普通人所见所知的历史,这对历史、社会和我们自己都是有着大意义

 

经济观察报:他们的组成者都是谁?

郭于华:在现实生活当中,显然我们能首先想到的底层,就是农民。农业大国,农民一直是一个人口数量最大,社会地位最低下,贫困程度最高的这样一个群体。今天可能我们会说,这种情况可能会有一些变化。比如说,今年中国已经宣布城市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但是,因为这个社会在转型,在城市化、工业化,对“农民”的研究已不能只从数字上去看。例如,超过2.5亿的农民工,就是“农村流动人口”,他们其实已经在城市里工作很长时间了,但是他们的身份还是“农村”的身份,还是很难真正作为城市人在城市里面生活的。他只在城市里面工作,但是他的生活、他的家庭、他的养老、他的社会保障,他的一系列的东西都还在老家,他们作为一个平等的社会成员的很多权利都还没有得到实现。他们算城市人口还是农村人口?所以,中国的底层,起码包括着农民、农民工,还包括城市人口当中的贫困人群。这个数量仍然非常庞大,中国底层的一个特点,就是数量极为庞大,但在社会权力和利益的分配中又极为弱势。

经济观察报:我觉得中国的“底层”问题,与其他国家社会的“底层”问题,有个很大的差异。我们看国外的研究,其实“底层”在很大程度上类似于我们原来应用过的一个文学概念——“畸零人”,他们弱势并被边缘化,像是被社会这个离心机抛出去的,呈原子化的零散生存;但是,在数量上并不是特别的庞大,更不可能构成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我们现在这个底层呢,已经不是个“畸零人”的问题了,而是“底层”人群实际是这个社会结构中相当庞大与重要的组成部分。

再通俗点说,就大多数人来说,没有谁会理直气壮地说“我是穿鞋的”,好像普遍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底层”、“我是光脚的”。这是目前中国的底层研究中,我个人认为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一个特别之处。所谓“底层人群研究”,面对的已经不是“畸零人”的问题了,它指代是社会结构中重要的、庞大的组成部分。

郭于华:你说到的这个现象非常明显。在相对好的社会结构中,可能很多人会说这个社会最重要的组成者是“中产阶级”,或者中产阶级占了一个比较大的比例,是社会的中坚。但是今天你看中国,少有人承认自己就是“中产阶级”所指的那个“中产”。

媒体经常使用“弱势群体”概念,其实“弱势群体”我觉得比“底层”更难以界定。因为这个所谓弱势他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不是一个绝对性的存在。如果社会不是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谁都可能成为弱势群体。

今天他可能还不觉得自己弱,明天遇到一个什么事——比如最简单的例子,北京有很多很贵的商品房,在那能买得起房子的人,没有人会认为是“弱势群体”吧?无论从职业、收入、社会地位、声望各个方面,都是这个社会当中看上去的中上层了吧,有头有脸,律师、医生、官员、作家、教授、名演员,但是你发现他们在社区里面买了房,哪天遇到侵权了,物业、开发商、政府的侵权,他们想要保护自己权利,这是我的地方,这是我生活的空间,我的权益受损,我必须自己要主张权利,到这个时候,往往就发现,完了,我是“弱势群体”,我维不了这个权。

不但维不了这个权,你甚至连做利益表达,想把利益诉求表达你都表达不出来。利益能被随意侵犯时,谁都有可能成为弱势。

经济观察报:谁都认为自己是没有那双鞋。

郭于华:对。所以这个社会当中,我们分析就会发现有一种普遍存在的“弱势”心态,都觉得自己是弱势。哪怕你本来是一个上层人物,但是你一旦发现自己落入到维权维不了,表达表达不行的时候,然后你诉讼司法你也弄不了这个事,然后你就不知道你该找谁去了,这个时候你发现,你也很弱呀。您刚才说的这个比喻非常恰当。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弱势群体”成为很普遍的自我评价之一?“底层”为什么实际上是我们社会构造中很庞大的组成主体之一?更多的我们得分析这种底层的造就过程,是因为哪一些的社会性原因,而造就了这么一个跟其他社会截然不同的结构。

郭于华:一般来说一个比较常态化或者一个比较正常的社会,它是要有不同的力量能够共同存在,既能够配合又能够相互制衡,这几种力量指向的大体都是同一个东西,就是权利。

我们今天用权利这个概念,包括三个维度。第一它包括“公权力”,也就是说政府的这个纬度;那么另外一个力量,就是我们说的市场的。中国社会改革开放之前基本难有市场,都是计划体制,那就是以权力来配制资源,来运作经济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

还有第三个维度,就是我们说的社会的力量。社会的力量即公众,是公民组成的这种社会力量。

这三种力量如果能够比较均衡,不可能是完全均衡但是相对来说有一个相对均衡,势均力敌,然后能够形成一种“平衡”的话,这个社会就会比较正常的运转。今天中国这个庞大的“底层”怎么形成的,我觉得就是跟三种力量的不均衡有关,它们发展不均衡,社会就失去平衡。
改革前不用说了,那个时候是权力主导一切,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把它称之为“总体性社会”,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高度合一,都由它来控制。

经济观察报:国家已经取代了社会。

郭于华:对。帝国时代,中国是一个金字塔形,最顶端的是皇权,但是他还有一个比较大——虽不能说很庞大——的一个中间层,这个中间层就是地方的士绅,就是说这种在财富和社会声望上都还可以的这样一批人,然后才是农民。但是,之后这个中间层就被消灭掉了,社会结构特点就是国家面对一个特别庞大的群体,叫做“人民群众”。这个人民群众其实不是一个有组织的、形成了结构的群体,实际是一盘散沙。

他的生存资源,经济资源、社会资源等所有的资源,到最基本的生活资源,都是由这个权力垄断。改革之前,人民公社走到极端的那个时候,农民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全都有国家的影子,全都不是农民自己的事。

经济观察报:是,看你的书这个感觉很明显。我大约总结,一个是国家取代了社会,一个集体取代了传统社会经济结构,再一个就是政治仪式取代了世俗规范,总之是一个国家力量对原有的这种社会支撑结构的全面取代。这是第一过程。当然,我们其后又看到,就像突然地全面地取代一样,其后在某些领域,它又突然地撤出了。这与中国形成了当前这个特殊的底层结构是有关系的。

郭于华:我挺同意你这个概念的。今天我们很多人也在争论这个问题,国家的角色与职能,曾经是大包大揽,对普通人从生活到政治到文化到经济,它都管了。但是在撤出的过程中,今天也有一些人认为,因为国家撤出,有很多方面丧失了保障,甚至有人说还不如改革开放前那个时代或者说毛时代,说那会儿还有保障。但是这个问题,我就觉得那个时候的那些,能叫医疗保障吗?能叫养老的保障吗?我觉得那个很难算是“保障”。

经济观察报:那就是说,这个“取代”实际上也是一个伪命题。它说它已经取代了原来的整个社会支撑体系和社会保障结构,但是实际上它并没有起到这个取代,它或许取代了旧有的社会形式,但并没有提供出它宣称的足够完善的制度供给、保障供给。

郭于华:它并没有真正能够做到,能够承担起来。而在今天,这个情况就更复杂。
国家权力要有边界,但你看孙立平举的例子,到一个地方去讲座,那个地方县委书记说我现在真的是特别脑袋疼,今年的指标是拆迁一百万平方米。孙老师说拆哪呀?回答说管他拆哪都得拆,拆哪都得拆出一百万平方米,要不然我就“乌纱不保”,就干不下去了。你看这个事,你就看出这个公权力完全是边没界的。你可以看到,他的权力很强,问题出在一方面权力不受限制,另一方面权力放弃责任,这是我觉得最要命的问题。

所以你看下层群体就会在这种情况下,你想要我土地的时候,你就来弄我土地;你想来拆我房子的时候,你拆我房子。然后,我养老医疗社会保障,你承担有限,你不管。

所以我觉得,在看这个社会转型的时候,就是我们很难简单的说国家撤退了还是没撤退。你说他撤退了吗,他没撤退,它的利益所在一点都不会撤退;但是,它该承担的责任够不够呢?

经济观察报:确实,在某一部分或者是最低下的底层和人群上,有一个政府和市场双重退出、双重失灵的问题。同时,又没有一个社会的自治结构,来代替或者说完善政府和市场的某些作用。

郭于华:前一段看到媒体经常会提到广东,广东可能在这方面,就是在社会建设这方面,是走的比较靠前的。他们这些年一直在做这种尝试对吧,比如说给社会组织放宽、降低门槛,放宽那个登记注册,包括政府购买社会服务。就是做这样一些探索,当然成功不成功这个还得再看,但是毕竟不是以前那样的单一的思维了,单一思维就是我大包大揽,但是你怎么可能大包大揽,包揽不了。那就会出问题,也会造成普通民众的一种思维和行为惯性——今天很多人会说民众素质低,遇到事他就知道找政府。那他不找政府找谁?政府权力长期以来包揽天下,那群众自然会形成对权力的这种信奉和依赖。

经济观察报:公众以往就没有被允许形成社会自组织的资源和能力。

郭于华:我们今天一直都在做这方面的努力,就是说探讨社会建设的问题。社会建设的问题,说到底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公民社会的形成,它的内涵是说社会应该是一个自组织的,而不是说被组织的。社会相对于国家,也相对于市场,它和国家、市场不是一体的,它应该是一个主体。社会的自组织如果能慢慢发育起来,我觉得对整个社会的稳定是一个积极的正能量。今天看的,积极的正面的作用就是,这种健康的社会力量如果能发育起来——你可以看其他国家有很多先例,他们可以去帮政府做很多事情,公益的事情、慈善的事情,有很多都可以通过社会的自组织来完成。我们就在研究报告里提到过这个问题,就是说中国这个社会有一种病态,一种病症就叫社会恐惧症,就是一提起社会就是洪水猛兽,然后就是不安定的力量,就是破坏性的力量。你说他一举例子,群体性事件哪个是有组织的,那就是一个大规模的一拥而起,然后就很难控制,你要给他正当的表达方式,他才可以有组织地合理合法的表达,那不是一个对谁都有好处的事吗?越不改良,越不往好的方面走,后面就越难。社会无自组织能力,会带来失序、暴力,带来整个社会的撕裂。

人家老说你们到底是什么派,我说反正不是暴力革命派,我也不承认我是改良派,我就说我是社会派,我就是希望中国通过逐渐形成一个健康的社会力量,发育出一个健康的好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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