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权利与历史述说 (3)
导语:我们说中华民族真的是文明如何灿烂,如何悠久,但是我们又真的不拿历史当回事,有很多历史就那末烟消云散,就那么过去了。再加上有时并不是真的健忘,而是总有一些人一些势力不想让你记住这些该记住的东西,不让你知道该知道的东西。所以,一件可以做的一件事,就是大家都可以从自己身边做起,发掘和记录普通人所见所知的历史,这对历史、社会和我们自己都是有着大意义

 


关于“历史”与讲述

经济观察报:你是社会建设派,社会建设派的中国思路。社会的自我组织、自我发育,可能还需要过程,但是我觉得有一点也是很重要的,昨天看您的新书也想到了这个,就是应该让社会现在就可以做到些什么呀,我觉得是“自我表达”。

郭于华:正是这样。为什么我的书名用的“倾听”这个词?其实底层不需要“救世主”,他们每天都在从自身的生活当中,体验到那种不公正,他们只是特别无奈;他们也不是说不会讲话,他们只是发不出声音来,然后即便有些发出的声音,别人听不到,或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所以我觉得研究者的一个工作,是应该在这个过程当中起一点作用。就是说,我们并不是要去替他们表达或者说。包括我的研究和书,其中很多是历史性的——一些口述历史,不是说他们没有历史我替他们写一部历史,而是开辟一个讲述的空间。这个讲述者,讲述的主题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我们是作为倾听者。当然我们作为研究者,一方面能够使他们的声音让更多的人听到,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对他们的经历的表达——他们其实有对他们自己,有对历史的评判的——把这些东西作为我们的研究对象,我们来分析社会到底是怎么样形成这样的一种状况,而今天又在形成哪样的转变。其实他们跟你一样都是非常正常的人,有自己权利、有自己尊严的独立的个体,跟你完全一样,你不能有一个优势高高在上的心态去做这件事。

经济观察报:在这里我有一个小警惕。底层口述史,怎么能够避免成为您书里面所描述的那种——通过有组织地“挖苦根、倒苦水、忆苦思甜”,以构建某种“阶级史观”。普遍的底层口述史发掘,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重演这个过程。我想知道你怎么对待这个问题。

郭于华:你非常会提问题。我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第一点就是诉苦这件事,当年的“诉苦”,实际上并不是一个自主的讲述,最大的问题在于是被组织、被动员的,被动员起来讲述,被组织起来讲述,所以不是一个自主的行为,这恰恰是当年官方主导的这种讲述,和我们今天在做口述历史的一个根本的区别。这是一点。它会通过很多方式来动员,比如说开始的时候,农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诉苦怎么倒苦水,得去动员得去做工作,然后树典型之类,然后再把这个归结到阶级压迫上去。

当年“诉苦”所表达的“恨”,那个过程是一个“建构”的过程,是一套“革命话语”或者一套“权力技术”在起作用。这个跟我们今天去做口述史是很不一样的。我们是怎样的呢?我听你讲不是为了要改变你,要改变你的世界观,而是让你自主地去表达。这是基本思路,当然还包括方法上的区别,我们比如说很少去问你怎么看这个这些历史和斗争,这个讲述经常都是在唠家常,就是在说他们家过去的事,他很有兴趣地去讲他的这些经历,然后他也会加上他的评判。我们需要去质疑和批判的一种方式,是那种权力主导的讲述。

再一点,就是关于我们怎么看待历史的真实性的问题,这是我想说的第二个。因为我们知道,任何历史,官方历史也好,或者我们今天说民间的这些讲述形成的历史也好,我们得承认它都是一种“建构”。他今天讲出来的东西,我们把他呈现出来,我们都不能说这就是历史真相。我们必须认识到,它就是一种建构,官方史也好,民间史也好,文字史也好,口述史也好,都是一个建构过程。但是,我们能不能因为说反正它是建构,我就可以不顾及它的真相?我觉得这不行。我们以往的历史建构过程当中,权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一个主导性的因素,之前的那种正式的官方史,基本上是一个权力主导的建构,那这个过程中会有许许多多的问题,《1984》里面说“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历史,谁掌握了历史谁就掌握了未来”,说的其实就是这个问题。它会为了自己的需要,随意的篡改,随意的建构历史,随意的去歪曲历史,去篡改历史。那么今天我们做口述历史,我们也不敢说他讲的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但是我们要有一系列的方法,尽可能去接近那个真相。当然,我们只敢说我们尽可能接近真相,不能说我们讲出来的就是真相。

口述史的使命,不在于给官方史一个补缺,而是能够独立存在的。我一直认为,“真相”也好或者我们说“历史”也好,应该是一个多种的声音,应该是一种多元性的存在。如果只有一种声音,只有一种历史,说这个是唯一正确的历史,其他都是旁门左道,这种情况下我一定要去质疑那个唯一。因为我觉得你这个就是权力建构的一种历史,让大家强迫去相信。所以我们现在的工作,就是我希望有多重声音出来,有不同面向的历史出来,我们不是要去替代谁,我们是说有不同的历史现象呈现出来,这个时候读者会自己去做思考。我不想强加给谁,说你必须得认同我这个说的是对的,最有道理的,我们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就跟官方史没有分别了,它是应该有开放性的。

经济观察报:我们刚说到了,历史就是建构。但是原来主要有两种建构方式,一种是官修国史,所谓的官方史;一种是中国的独特传统,就是私史,士大夫个人治史。孔子做《春秋》,《春秋》就是最早私史。这个传统,曾历百代而不绝。那么目前做的这种口述史,是不是可以说在官方史和精英私史之外,别开新路,以发掘记叙普通人的历史为宗旨呢?大时代和小人物的命运,在历史记忆中统合了。

郭于华:对,您说的那个确实是,文史不分家,中国的历史文献真的是太发达了,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相比。但是曾经一段时间以来,这种情况就其实跟历史又很不一样了,知识分子基本放弃了从个人角度出发的历史言说,普通人更与大历史绝缘。

其实在国际历史学界也一直有一个传统,比如说布罗代尔的传统,他们对于普通人日常生活史的关注,以至于对最无特点的普通人。你看他那个书是从一日三餐的面包开始的。国际史学有这个传统,在今天我们为什么一直在努力做这个东西,就是因为我们这块真的是很缺失的,普通人在历史当中,既没有声音又没有面目,什么都没有。你这个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他们就是压在车轮下的石子沙石,难道不应该也留下点记录吗?

所以你提的这个很重要。我一直在说,就是我们需要意识到普通人的历史的权利,和历史的责任。普通人对于历史,有他应该有的这个权利,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像保护自己的财产一样,来保护我们讲述历史记忆的这个权利。这是一种权利,我们不能说随随便便就被人给代表了。普通人应该有他们的权利,包括讲述个人、记录自己家庭家族的历史。

然后我们的子孙后代会知道我们的前辈是怎么过来的,这都应该是一种权利,同时我们也应该有一种责任。你对前辈,知道他们的经历,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他们有什么想法,那么同时,你要有责任让后代也知道这些东西,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今天有很多地方出现了一种现象,就是叫“草根写史”,我觉得这是一种普通人的历史权利的觉醒。

经济观察报:而且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在现实当中,在维护历史正义的时候,对普通人的这种历史发掘和记录,是有很大的现实力量的。前一段刚刚过去的一个事情,那个您肯定也注意到了,前段时间有些人公然出来否定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民大规模饿死的史实。这就是大是大非,当时我们报纸我就写了社论《以私人记忆守护历史神祠》,请读者请青年们去问问你的父母、祖父母和所有经历那个时代的人们,用私人的记忆为那个大历史做见证。结果是那些造假者、粉饰者,他们的企图抵挡不住普通人们的真切记忆。

郭于华:对。很多人包括有一批学生,都在做这个事了,很年轻的学生,他们回家去,农村来的回老家去,采访他们的爷爷奶奶,了解他们怎么度过那个年代,他们什么感受。然后当然有些地方没有饿死人,当然也有很多地方都饿死人了,对一个民间历史的这种守护,是非常好的非常有意义的事。

我们说中华民族真的是文明如何灿烂,如何悠久,但是我们又真的不拿历史当回事,有很多历史就那末烟消云散,就那么过去了。再加上有时并不是真的健忘,而是总有一些人一些势力不想让你记住这些该记住的东西,不让你知道该知道的东西。

所以,一件可以做的一件事,就是大家都可以从自己身边做起,发掘和记录普通人所见所知的历史,这对历史、社会和我们自己都是有着大意义。

|郭于华介绍|

郭于华1956年7月生于北京,1990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获民俗学专业博士学位,后一直从事社会人类学、农村社会学、口述历史研究,现任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多年来她一直关注中国底层社会的处境,并力图将文明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实践联系起来,在个体经历的微观事实与宏观的社会历史过程之间建立联系,在国家、市场、社会互动关系视角下洞悉社会转型的机制与逻辑。她认为,对普通人讲述的倾听、记录与研究,对他们命运的关注,是学术职业使然,也是出于人生而平等的信念和对一个公平正义的好社会的追求。

 

已有0人参与

网友评论(所发表点评仅代表网友个人观点,不代表经济观察网观点)

用户名: 快速登录

经济观察网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