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倦客终须托

2014-03-07 23:28

章诗依

《阚家蓂诗词集》与《大洋两岸》是华裔美国学者阚家蓂(音:míng)的诗词与散文结集,来自于我淘旧书时的收获。阅读这两本书,我常常被作者笔下浓烈的游子怀乡之情所打动。请看:“银汉收波星斗敛,碧天一镜空明。乱蛩林下诉秋声。人同霜叶悴,心似月华清。寂寞寒窗和梦锁,残花浊酒无情。夜来几度旅魂惊。独回还独往,何处觅归程?”如此凄切入骨的思乡,已经近似一种惩罚。

吟咏这位半个多世纪前留美留学人笔下流出的句子,难免生出一个悬念:今日国人,如过江之鲫般,奋力游到异邦,会不会就为了等来这样一个坐困愁城、被乡思压倒的晚年?又或者:今日饱受雾霾、有毒食品所苦的国人,一旦选择离开,对于故国,也会有铭心刻骨的怀念么?

在出国、移民大潮经久不息的今天,阅读阚家蓂,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得已的天涯旅人

阚家蓂,安徽合肥人,1944年毕业于国立浙江大学地理系。1949年由台北赴美求学,与丈夫谢觉民一道,于雪城(Syracuse)大学攻读地理专业。夫妇二人,同校,同专业。根据《许寿裳日记》记载,阚家蓂与谢觉民在台北结婚,许寿裳是二人的证婚人。

从雪城大学获得地理学硕士学位后,阚家蓂先后任教于麻省理工学院、美国三一学院及台湾大学、文化大学教授,后定居于美国匹兹堡。1979年开始,阚、谢夫妇多次回国讲学、观光。

上个世纪初的中国赴美留学生,多数一毕业就选择回国工作,个中原因,除了美国当时移民及就业政策的限制意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美国当年盛行种族歧视。那些优秀的中国学生对种族歧视尤其不能忍受,往往一毕业即义无反顾地回国。胡适、闻一多、梁实秋、梁思成等都是如此。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中国留学生才开始大规模地留在美国。

根据阚家蓂的自述,与丈夫来美之前,两人做梦也未想到定居此邦。他们原先计划是读两三年书,拿个学位,就买棹而归,报效祖国。1949年,国内政体改变,于是美国方面下令,三千多中国留学生都不得返国服务,但可留在美国工作,或定居美国。美国政府后来并设立助学金,让未读完学位的人继续攻读。这样一来,当时在美的三千中国留学生,除极少数特殊情况外,都留在了美国。这一留,就是沧海桑田。

阚家蓂与谢觉民在美国取得的学术成就是令人瞩目的。谢觉民先后任教于美国常青藤盟校达特茅斯学院、哥伦比亚大学,著述甚丰,并先后获得美国人文科学研究奖金、富布赖特研究奖金。在1968年于印度举行的第21 届国际地理学会上,谢觉民被选为人口地理组副主席。阚家蓂则创造了一种立体绘制法,将山岳、河川、丘陵直接绘入地图中。谢、阚二人还合编了一套英文《中国分省地图集》,这是一项开拓性的工作。

不过,就地理学的造诣而言,阚家蓂显然不能与丈夫比肩。从她“只今书剑一无成,斗转困山城”的词句中不难看出,阚家蓂在学术上的自我评价很低。这固然有自谦的成份,但以丈夫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为坐标,也未尝不是一种客观描述。谢、阚二人育有一子一女,作为母亲,阚家蓂无疑牺牲和投入更多,由此带来的对学业的影响乃至荒弃,是认真、敬业的她不能释怀的焦虑。

晚年的阚家蓂转入文学创作,吟诗填词,创作散文,还计划写小说,并且在诗词写作上颇受文林称道,所以有了回家乡时与丈夫这样的打趣:“在美国地理界,老是你唱主角我做配角,在家乡吟诗诵词,就该你当配角我当主角啦。”

很快,阚家蓂就在诗词、散文领域开创出一片天地,先后在大陆、台湾出版了诗词集结集及散文集《思莼集》《大洋彼岸》《旅思乡情》。重要的是,阚家蓂的作品得以在两地出版,并非以“旅美学人”的身份做敲门砖,而完全是因为文字的品质和内涵。

苦难中的风雅与通识之花

开花虽晚,种子却早已播下。

阚家蓂生于诗书之家,曾祖是清代的进士,祖父做过知县,父亲毕业于北大数学系。不幸,在阚家蓂5岁时,父亲就因病早逝。母亲遵从亡夫遗嘱,悉心培养子女,让阚家蓂与弟弟到当时合肥最好的小学与中学就读。她的外祖父饱读诗书,精通史籍,不过,却反对在诗书之家长大的阚家蓂发展自己的文艺天分。

在《阚家蓂诗词集》的自序中,阚家蓂回忆了早年文艺梦破碎的“痛史”:上初中二年级时,她读李后主词,深受感动,于是仿作了一首,寄给乡居的外祖父,不料,外祖父在回信中说:“女子作词,非相宜也,不是命苦,即非善类,前者有李清照,后者为朱淑贞。清初本族有阚玉者能词,身世坎坷;近有远房姑母阚寿坤亦能词,福泽平平。今汝欲学词,未能苟同。”这样一番恫吓式的训诲,很有杀伤力,阚家蓂作词的念头顿时打消。

1940年,阚家蓂考入浙大,主修地理,兼读文、史。那时,战火正炽,浙大几经播迁,来到贵州遵义。与当时西南联大一样,浙大弦歌不辍,书声琅琅,在极度的艰难困苦下,仍维持着教与学的高标准。阚家蓂的《抗日战争中的浙大学生》与《敬悼吾师费巩先生》两文,记录了当时浙大的学风和教师的风貌,可谓中国现代教育的一手史料,也能解释阚家蓂后来的文学写作成就。

当时,浙大的风气,以“土”为荣,浙大学生,乐于当“土气”的精英。如果哪个学生洋腔洋调的,很难立足。早晨见面时,说声“good morning”,就会遭来白眼。中文在浙大很受重视。史地系一位干事,出通知时专用四六骈文,颇受一些人欣赏。有位女生同时收到两封宴请的帖子,一封是钢笔写的,说明日期地点;另一封是端正的毛笔字,最后写着“恭候香车”。这位女生把前者谢却,理由是看不上其歪歪扭扭的字。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浙大是义和团。浙大的许多教科书用的都是英文原文,阚家蓂所读的课程当中,有两样习题同试题全是英文。浙大学生不屑的,只是无端地“崇洋”、“媚外”。对于教德文的德国女老师,同学们也从来是笑脸相迎。

“在抗战中,一个花花公子不肯为国捐躯的‘犹大’,或是一个千娇百媚功课不及格常要补考的小姐,在浙大是永远出不了头的。”阚家蓂写道。在她看来,浙大教授们对功课态度之认真、苛刻,对分数之“抠门儿”,世上少见。在一年级升到二年级这个阶段,很多人便被“荡”了出去。因此,浙大学风,以刻苦著称。许多同学连纸笔都买不起,但仍孜孜不倦。一盏油灯,三根灯草,读到深夜,是抗战中浙大学生学习生活的标准写照。

既自尊又开放,在苦难中保持镇定与专注,体现出一种真正的高贵。如此精神气质,委实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

战时大后方的浙大,菜少得可怜。女生们吃饭时心照不宣地实行“蜻蜓点水”和“逢六进一”制。即夹菜时不能大块大块地来,而要像“蜻蜓点水”,用筷头沾一点点即可。所谓“逢六进一”,就是吃六口饭才能吃一口菜。然而,艰难困苦并没有泯灭诗酒风流。当时,浙大开有由缪钺讲授的“词选”,由郦承铨讲授的“陶诗”,四年级时,阚家蓂诗心再度萌动,在主修地理之余,选修、旁听了这两门课。受教于名门,让本就颖慧、爱好文艺的阚家蓂受益匪浅。

多少年后,著名史学家唐德刚在为阚家蓂诗集所作的序中说:“写新诗可以完全凭才气、凭灵感来创作,就可以在一代诗坛崭露头角了……写旧诗就没有这福分了。它是在灵感和才气之外,还需要有相当的汉学根基,以及锤炼和推敲的长期练习,才可略窥堂奥的。胡适老师就曾亲口向我说,作律诗要几十年的工夫。”可谓知言。

浙大文理并重、中西兼收的校风,对阚家蓂也应该不无影响。当时,浙大数学系的教授苏步青、钱宝琮,都是留洋回来,同时对旧体诗词都有很深的造诣。流风所及,在艰苦的抗战中,风雅居然不废,许多人都培养、保持着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热爱。

心史与历史

晚清以来,国人出国留学蔚成风潮。中经1949后几十年的闭关锁国,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留学潮再度勃兴,而近年来,则达到了高潮。

国门打开之后,那些定居海外的学人的学术成果以及一些出于海外华人之手的文学作品陆续被介绍回大陆,有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阚家蓂的名字却局限于很小的范围里。原因可能是,地理学专业的背景,使得人们将她定位于一个业余写作者的位置。其实,今日看来,阚家蓂的诗、文,尽管影响很有限,但其文学品质并不低,同时又具有海外学人心史的价值。而她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回国观光后写作的散文,也因其特殊的视角,相信会成为后人撰写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历史的有价值材料。

尽管身为美国著名大学的教授,已经进入主流社会,但阚家蓂的诗词作品,始终流贯着对故国的关切与思念。她曾经这样概括自己诗词写作的主旨:“余寄居海外三十余年,莼鲈之思,家国之恋,无时或释,每见国运昌隆,则欣喜若狂,见国事蜩沸,则忧戚悲愤,加以近二十年来,过海浮空,东驰西游,虽见闻增长,然心劳体惫之余,更添惆怅;每逢芭蕉夜雨,则辗转思亲,梧桐落叶,则怀念故人,感物吟志,往往悲不自胜,抑此乃随园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与夫‘忠臣孝子之情’乎?”古往今来,家国之思与个体的生命体验,总是最丰腴的诗料。

作为女性诗词写作者,阚家蓂个性多愁善感,抒发生命意识,往往是其更擅长的主题。写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风入松》一词,是词人对自己一生行迹的总结,也是对生命的咏叹:

当年壮志如青冥,四海寄征程。倚风卧月常吟哦,挽琴瑟,横渡蓬瀛。浩荡九霄空白,大洋两岸澄明。只今书剑两无成,斗转困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