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水力学家的“浮生六记”

章诗依2014-10-31 23:19

章诗依

顾兆勋是黄万里唐山交通大学时的同窗。两人都活过了九十高寿,并且保持了终生的友谊。此外,两人还有许多相似之处。

两人都留学欧美,也都从土木工程专业转为水利专业,成为著名的水利专家。不同的是,黄万里1933年赴美留学,先后于康奈尔大学、爱荷华大学、伊利诺大学就读,获土木工程硕士与博士学位;而顾兆勋则于1937年赴英国,于曼彻斯特大学就读,先后获得工学硕士与博士学位。

两人都是深受学生爱戴的教授,被尊为一代师表,桃李满天下。他们去世后,昔日同事、受业弟子都写了很多感人的纪念文章。作为一个教师而言,这无疑是最高的荣誉。

作为工科出身的学人,两个人都喜欢作旧体诗词,喜欢用这种古典的文学形式记录平生志业,抒发人生感怀。不同的爱好是,黄万里喜欢跳舞,而顾兆勋则喜欢绘画与昆曲,他还是河海大学昆曲学社的发起人之一。

因为反对兴建三门峡水库大坝和反对思想禁锢,黄万里被打为闻名全国的大“右派”,也几乎是全国最后平反的“右派”,并因此度过了坎坷的一生。顾兆勋在“文革”中也受到了冲击,不过,根据已知的资料,他在政治上遭受的苦难远远不及黄万里。顾兆勋的苦难来自于家庭的不幸。

1942年,经人介绍,顾兆勋认识了护士陈玉文,一年半后,两人成婚。婚后,尽管战时重庆生活异常艰苦,但身居陋室的恩爱小夫妻却充满唱和之乐,堪称神仙眷侣。根据顾兆勋的自述,陈玉文是一位品貌俱佳的女子,不但面容姣好,心地善良,且聪慧能干,在学生时代,就根据护理结核病的经验,写成英文论文,发表在美国护士杂志上。

不幸的是,结婚七年后,陈玉文早逝,留下三个幼小的儿子。顾兆勋终生没有从对妻子的怀念中摆脱出来,他将绵绵情思写入诗中。“文革”前,他曾写过七律数十首,咏怀爱妻,记述往日共同生活的点滴,这些诗均毁于十年浩劫中。“文革”后,他根据记忆逐渐补齐亡佚的诗作,同时又新写数首。这些悼亡之诗,占顾兆勋的诗集《玫轩吟草》的三分之一。《玫轩吟草》出版于1990年,此时顾兆勋已是82岁高龄。玫轩是他对爱妻的称呼,因为玫字为玉文二字横拼而成。玫轩也是顾兆勋对自己居室的命名。

这些悼亡诗,集为《思文篇》,虽然以附录的方式出现在诗集中,但整部诗集以妻子的爱称为名,足见这部分内容在作者心中分量之重。或许是担心读者忽视这部分内容,顾兆勋在自序的末尾,特意提醒读者:“《思文篇》实为诗集之重要组成部分,幸读者察焉。”《玫轩吟草》中的多数诗,主题集中于山川游历,水利工程,往来庆吊等,坦率地说,无论从诗艺还是立意的角度看,这些诗作都可称平平,与黄万里那些气韵生动、呕心沥血的诗作相比,要逊色不少。个中原因,除了黄万里或许更富诗才外,更主要的,应与黄万里的人生经历更曲折、更苦难有关。

然而,《玫轩吟草》中的系列悼亡诗却感人至深,不但情真意挚,遣词用句也十分清丽典雅。这些悼亡之作共57首,起于爱妻去世,止于1989年,前后持续近40年,未亡人对逝者用情之深,感情之笃,令人动容。

我再三诵读之后,不由得联想起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他在爱妻芸早逝之后,悲痛之下,说出“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一番话,极言失去爱人之痛,堪称古今伤心人语之最。

悼亡诗的第一首,回忆两人初次相遇情形:“蓉城三月早逢春,弱柳添条物候新。逆旅正愁无故戚,宴酬何幸遇佳宾。婷婷玉立姿形美,款款轻言风度真。千里姻缘牵一线,归来辗转忆斯人。”时值1942年春,顾兆勋34岁,已是中央大学水利系教授。二人首次见面是在成都,介绍人为著名病理学家、收藏家侯宝璋,当时陈玉文作为重庆护士届代表在成都开会。显然,顾兆勋一下子被陈玉文的姣好与风度迷倒了。

而女方一边,对顾兆勋印象也应甚好,所以很快,二人在重庆又见面了。黄万里在《和兆勋“七十抒怀”》诗中有“兆勋风仪古来稀”之句,对顾兆勋的仪表丰神赞美有加。可见,顾、陈之恋,可谓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对于重庆的初次相会,顾兆勋有如下记述:“传来尺素报佳音,转递鱼书事有因。已有东风吹解冻,更凭暮霭照征尘。行程虽远由情短,前进如飞迈步频。再度相逢成好友,爱丝万缕系吾身。”这是一幅人约黄昏后的图画,有情人健步如飞赶赴约会,急切而美好。多年后,顾兆勋对初次约会的情境与感受记忆犹新:“迷离远树藏鸟雀,闪烁繁星挂碧霄。心境阔然充宇宙,只卿与我此良宵。”

此后,便是两情相悦、柔情蜜意的往还了。中间,二人都偶有小恙住院治疗,但彼此悉心看护,感情更得以增进。这些,顾兆勋在诗中都一一记录在案。

悼亡诗的第六首,可谓最美的一首。诗云:

饭罢悠闲自往来,深情低语小楼台。

苍茫夜色千家静,艳丽心花一处开。

流水高山思古调,清风明月做吾媒。

何堪日日相思苦,欲效张郎学画眉。

知音难觅,幸遇流水高山之赏。良辰几何,赖有清风明月做媒。如斯美景,如此乐事,怎不令人沉醉。随着彼此感情的发展,二人不堪相思之苦,开始谈婚论嫁了。

1943年10月3日,在相识一年半后,两人携手步入婚姻殿堂。为了结婚,陈玉文放弃了卫生实验院派其赴美深造的机会,对此,她处之泰然,不以为悔。

在顾兆勋眼中,新婚之日,新娘子“素服端庄真玉女,轻纱笼罩似天仙”,而“人间誓作终身侣,池上新生并蒂莲”,是两位新人共同的心声。

婚后,陈玉文先后产下三子,虽然夫妇二人希望有个女儿的心愿始终没有实现,但年轻的母亲依然快乐地忙碌着,工作之余,她每天不忘为孩子洗澡,悉心操持小家。战时的生活是艰苦的,但令人欣慰的是,“陋室为家,灯前笑相语”仍是生活的主调。

然而,可惜、可痛的是,好景不长,七年之后,竟人琴俱亡,陈玉文撒手而去。对于妻子去世的具体原因、情形,悼亡诗中无一语提及,未免给人留下悬念。

妻子的早逝,给顾兆勋带来绵绵遗恨。此后的岁月,霜晨月夕,四时更替,随时都会触发他对妻子的思念。他不明白,如此命运,体现的是何种天意?在一阙词中他写道:“为问天何意,好花难久,岂怕花倾国?芳春已逝无遗泽。独步清溪,闲吟柳陌,飘零有谁知惜?只床前明月,犹透窗隔。”他无法从丧失之痛中挣脱出来,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写出“消磨岁月生如死,犹忆音容死若生”这样哀伤入骨的诗。

在同事、弟子怀念顾兆勋的文字中,顾兆勋是一位亲切、耐心、高度敬业的教授、学者,如果不读这些悼亡诗词,或许根本不会知道,这位在主讲水工建筑、水利学课程之外,还能根据需要先后开出数十门课程,因而有“万能教授”美誉的教授,心中竟埋藏着如许刻骨铭心的哀伤。

记忆的规律,是越往前越清晰。晚年的顾兆勋,追忆逝水年华、如花美眷,爱妻的一切在回忆中愈发具体而生动。《玫轩吟草》的压卷之作,是两阙读来令人惊异的沁园春词作,它们分别题为“美人天足”与“美人体形”。

现抄录“美人天足”:“趾掌平舒,生来匀称,贵在天然。看端庄形样,未削适履;轻盈体态,举步呈莲。玉暖琼田,了无粗茧,摸抚凝滑软若棉。情深处,感莲香欲试,筍嫩堪餐。足强能历难艰,为报国,孤身越水山。忆盘溪观瀑,雨余奔走;新桥缓步,夜静才还。每际严冬,绣衾不暖,岂惜身温偎脚寒。思往事,仅重温旧梦,亦感缠绵。”

此时的顾兆勋已82岁,到了回忆比现实更真实、更宝贵的生命阶段。这阙词,细写爱妻的脚掌之美,记述闺房之乐,语调平静,没了往昔哀哀的呼告,但读后仍令人不胜唏嘘。

黄万里知道好友的伤痛。1990年,80高龄的黄万里专程去南京探望生病的顾兆勋,并写下七律《赴宁探兆勋病》,中有“幸看桃李建功绩,怕见鸳鸯同死生”之句。在随后的《夜读兆勋<玫轩吟草>》一诗中,他更写道:“吟罢玫轩草,泪垂夜枕悄。怜兄形已槁,犹念亡贤嫂。直欲呼天讨,还君家室娇。”好友的不幸,好友的深情,在在令他感动、难过,以致悄然泪下,甚至恨不能向苍天为朋友讨还娇妻。

从现有资料,无从得知陈玉文早逝后,顾兆勋是否续弦再娶。不过,从其绵绵不绝的悼亡诗作,特别是诗中的“观于海者难为水”,以及黄万里《夜读兆勋<玫轩吟草>》诗中的“影单身孤老,衾寒谁与燠”两句来看,这位知名的水利学家,似乎是在固执的怀念中孤独终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