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
“浪荡子”一词在道德判断上,无疑充满贬损。然而,如果超越伦理意义,从善恶的“彼岸”看,又可以意谓一种生存风格。正如王德威所言:“浪荡是颓废的风情,也是前卫的风格;是惊世骇俗的姿态,也是求新奇求变的欲望。”其实,这种对浪荡特质的分析,在本质上完全指向了另一维度,那就是生存美学。生存美学将艺术家的生活风格、态度姿态本身视为艺术品。那种将作品与艺术家分离,忽视艺术家生存风格对作品灌注的老旧看法,显得未免失时。
彭小妍的《浪荡子美学与跨文化现代性》,正是沿着生存美学思路写出的文化研究著作。书中的论述,更有力确证了这点:“每个艺术家的作品都印记了个人的情绪、感性、冲动”,他们“均将个人品味及生命融入其文学理念当中。他们的文学实践与各自的社会活动难分难解”。“浪荡子美学不仅是一种文学模式,也是一种生活风格”。那么问题也随之而来,书的标题就耐人探询。
“浪荡子美学”的提法能否成立是个首要问题。如果成立,它的内涵又指涉哪些层面;浪荡子美学和跨文化现代性又是什么关系,二者是两个并列的论题吗?这几个问题贯穿整部书的论述逻辑,形成了多线并举的框架。作者始终把作品(风格)和艺术家姿态(人格类型)、文本分析(诗学的)与文化研究(社会学的)汇通起来,挖掘出两个相互依存,又彼此同构的论题——浪荡子美学和跨文化现代性。一方面,全书是在都市文化“现代性语境”下呈现浪荡子美学的实质;另一面,浪荡子的美学精神恰好体现为“现代性的追求”,所谓的跨文化只是其“实现手段”。
一般来说,能称得上“某某美学”之谓,无外乎理论性的“基础美学”(作为哲学学科的分支),抑或涉及各种艺术门类的“应用美学”。当然,如今“美学”一词高度泛化、俨然成了审美类型、趣味倾向的近义词。“浪荡子美学”显然是从后者角度而言。事实上,只有具备系统的审美内涵,稳定的审美心理、特定的审美范式方能概括出“某种美学”。作者在书中就做出了相关提炼、界定和描述。在全书纷繁复杂的线索中,首先应当做的是考辨工作。这是为了说明,浪荡子美学既不是新的发明,也不是什么重新发现。
彭小姸在努力搜寻浪荡子的传统和承继,这显然是一种谱系学意义的做法。作者将波德莱尔视为浪荡子美学的一个“发仞”。本雅明关于“漫游者”的研究,在这一线索中是个关键节点,他认为波德莱尔的《现代生活画家》提供了一种人物类型——“漫游者”。他们在街道、拱廊和商场游荡,对女人和商品表现出极端迷恋;同时,其自身状态也像商品。“虽然他对自身的特殊状态浑然不觉”,“漫游者沉迷于这种陶醉感中,有如商品沉浸于一波波顾客中的沉醉感”。
本雅明的一个关键问题是,他把漫游者和现代艺术家给归并化约了。这显然出于本雅明对现代艺术家的贬抑,造成了一次对波德莱尔的误读。作者认为,本雅明并没有区分无意识、浑然不觉的生活漫游者,与有自觉意识,致力于创造的现代艺术家/浪荡子。相反,他是从文学生产化和商品化的视域,把二者一起批判了。全书的意图,就是如何把浪荡子从漫游者这个集合中分化出来,提炼出一个独具美学内涵的“子集”。在这一问题上,彭小妍用整套的福柯话语,重新阐释了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浪荡子美学内涵实质。
甚至,你能清晰看到福柯遗产在全书中的形塑作用。在他那篇知名的演讲《何谓启蒙》中,福柯认为“身为现代主义者,不是接受自己在时间流逝中随波逐流,而是把自己看成是必须苦心经营的对象:这也就是波德莱尔时代所称的浪荡子美学”。正是基于福柯的这个立论,作者直接把浪荡子美学和现代性精神同构在一起。在全书纷繁的叙述中,你依旧可以概括出浪荡子美学的内涵:它追求完美境界,实现自我创造;以一种近乎宗教的自律性、修炼性,完成品味的优雅,独一无二的出众,精神上的原创。
这种美学内涵的界定,完全借用了福柯晚期生存美学的核心框架——自我的技术。“浪荡子的表现必经反复演练,才能臻至完美”,就是《性史》第一卷中宣示的通过自我操演,自我更动,提升修炼达到一种完美境界。彭小妍的敏锐在于,没有停留在这种思想史的溯源上,而是描摹了浪荡子美学独特怪异的景观。浪荡子用一种苛刻、近乎苦修的“坚忍克己”,却追求一种奢华享乐的物质生活。这种反讽的谐拟,在根本上造成了浪荡子美学自恋狂、恋物癖和“厌女症”等心理特征。他们的艺术实践在这样的心理症候中,左冲右突,虽然有独具一格的混杂实验性,但却显得无力苦闷,矛盾困厄。
如果高度概括浪荡子美学的特质,我想可以用三个字,那就是“游”、“看”、“演”。这里的“游”应包含两层内涵,一是地理空间意义上的漫游辗转,二是艺术创造中的游戏心态。作者选取了上海新感觉派、日本掌篇小说,都旨在说明旅行对浪荡子的意义。它造就了“永恒的旅人”情结,辗转各地的漂泊感、不确定的多重身份认同,正好促成了跨地区、跨族群的文化转译与流动混合。这是由浪荡子性格和生存方式所决定塑造的。所谓看,就是一种凝视。游荡的目的是为了捕获都市生活、女人和商品,快速素描般记录下现代性。浪荡子“以异性为自我的投射”,一方面迷恋着女性的肉体,另一面鄙视着女性的“智识”,是物化女性的极端范本。这形成了女性崇拜和女性嫌恶症共存的审美心理。最后是“演”,每个浪荡子最终都要归结到美学的实现上,它离不开实践的“操演”。浪荡子的艺术追求和自我创造,依赖持续不断的跨文化实践(既可是跨语际的“混语创作”,也可是艺术本土化中的“创造内化”),构成了浪荡子美学的审美范式。
作者借助大量文本分析,论证着浪荡子美学这三种特质。她选取的文学样本——刘呐鸥、川端康成、横光利一、保罗·穆航,也横跨中国、日本和法国。这样意图就很明显:浪荡子美学是超越国族的,也是可迁移模仿的,它具有不约而同的共通性。浪荡子都是都市漫游者、女性鉴赏家以及跨文化实践者。然而,浪荡子们的艺术实践虽不乏新意,却肤浅贫困;虽充满跨文化现代性的雄心,却混乱杂糅,如同生硬焊接的“机械零件”,组装后依旧是突兀违和的怪异。
刘呐鸥大量以日文、法文和文言词汇的“混语写作”,显出“半殖民地跨文化的混种性”。穆时英对科技与科学语汇的迷恋,把女性身体用地理学(地貌景观)来表达,是在测试自然科学和文学语言的嫁接可能。横光利一的《上海》,用意不在于呈现“一个普通‘都市’,而是一个‘都市国家’”。这正是跨文化现代性最好的书写场域,具有不同国族的共在混杂。然而,这种看似创造性的审美范式,却有难以克服的症候,那就是缺乏内在性、深度性。浪荡子们满足于一种“漫游白描艺术”,这种层次充其量不过是都市中的捕捉者、记录者和猎艳者。他们停留在感官世界里,耽于描述性的直观和图像性的现成,谈不上什么思考力,有的只是简单生硬的类型人物,供血不足的故事外壳。小说的精神性不知蒸发,萎缩到了哪里。也许,在这些商品化、消费化的故事里,本来就没存在过。
这些症候本质上皆因“凝视”的病态心理导致。正如前文所述,他们大多都患上了自恋狂、恋物癖和厌女症。浪荡子的根本问题在于只会一种投射式审美,也就是说,这种审美完全依赖“向外看”,丧失了自我内视的能力。他们只会在异性身上寻找自己的投影,结果发现,找到的不过是次等的替代品(摩登女郎),一些无内容、没精神的“美丽器官”、“肉体模型”。浪荡子和摩登女郎的双生关系,只表明了两者可怜的共性:前卫激进的时尚(一点儿反叛)、风流出众的样貌(一副好皮囊)、沉溺声色的享乐(性欲过剩)。实际上,浪荡子对女性的看法是极端分裂,高度“物化”的。刘呐鸥沉迷舞厅,猎取摩登女郎,同时又憎恶她们的不洁与无情。浪荡子只喜欢女性肉体,恨不得将女性拆解为各个部件(胸、腿、腰、臀)占有,却唯独不要女人的脑袋。川端康成的掌篇小说,大多是清纯无知的少女,恰好应证作家对女性的看法:脑子简单的美好身体。
浪荡子充当着女性鉴赏家的角色,却有非常危险的倾向——随处泛滥的肢解化、抽象化和商品化。新感觉派作家醉心品评女性身体部位的优劣美丑,列出了一套标准指南。然而,他们却根本没把女性当成“灵肉完整的人”。一边迷恋崇拜身体,一边嫌恶着她们的无脑、庸俗以及附带的“性病”。作品大多用集合化的复数“女性”替代个体化的单数“女人”,用抽象化的类型取消了具象化的精神形象。一种都市的现代性催生了身体的商品化,女性沦为一种物化景观。浪荡子们的恋物癖,硬生生地把女人视为无生命、无精神之物。这本身就是臆想的自恋狂。即使是保罗·穆航笔下的香奈儿,被视为一个罕见对等的“女浪荡子”,散发着融贯打通不同阶层品味的惊人创造,不过也是穆航的一种自恋投影。
“女浪荡子”这个称谓如此耐人寻味,恰好照应了全书开篇里戈的路易十四画像。路易十四一副王者作派,却特意敞着短蓬裙,美腿紧身袜,脚穿高跟鞋,鞋跟和鞋背结扣还都是“艳红色”。这在我们当下看来,不过就是一个“异装癖”,爱好变装而已。作者却看出浪荡子具有雌雄同体,投射异性气质,引领艺术风尚的创造性。香奈儿就像是路易十四的反照,她在放弃女性腰身,创造全新的“躯体线条”,以至于她的人体模型的发型也有了“男性气概”。“女浪荡子”的称谓总让我联想起——女名士/女才子。为何不直接称“才女”,却如此怪异地杂糅两种性别色彩?
原因是相通的,她们没有跨越性别投射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这里潜藏着一种“男性本位”的自恋意识:把惊人的创造性直接让渡归属为男性特质,认为有创造力的女性,不过是投射了男性气质而已。这种自恋,让浪荡子的艺术实践有了先天不足:丧失了自我检视的“反省内观”。浪荡子从来就没能发现过“自性”,只是一味猎取女人,异性身上找到“投影”,不断发现那些“她我”、“次等的他性”——正如投影怎么会抵得上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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