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琬/文
江汀的写作在近十年持续诗歌写作的同代人中展现出清晰独特的面目,一部分的浪漫主义和一部分的象征主义诗歌传统,在他笔下得到新的呈现,这在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诗歌中并不多见。对于那些在许多当代诗人那里失落了的指向整体性的概念,譬如历史、时间、快乐、幸福,他却仍然保持一种亲近,而且这些概念并非从属于刹那的感性和个体的遭际,而是鲜明地带有着它们自身的独立性,而他只是时不时地感到自己走进了或者取用了这些概念。
他的诗显示出这是一位被友人环绕的诗人,尽管他的诗歌人格似乎比他现实生活中的性格显得更忧郁一些。他的诗总是向某些具体的人投去眺望的目光,而非执着于寻找某个不知名的、“无限的少数人”的读者。最终我们相信,诗人无疑也是快乐的,即使在他流露忧郁和孤独之时也是如此,这是源于他对人群天然抱有某种亲近的兴趣而非疏离陌生的态度。俄罗斯诗歌的音调和抒情模式,像一层柔韧的薄膜那样庇护着他对世界的感受力,这和德语诗歌的影响一起构成了他诗歌教养的两个重要来源。一方面他从亲近之人那里感到温暖和倾诉的欲望,所有这些诗都是写给他们的;一方面他体验着生活的分裂和危险,并从中寻找一种孤独的自我成长的可能。从主题上看,他总是对人性和人的生活比对事件更感兴趣。他笔下几乎没有奇异、遥远的物象,诗中所有的事物都印证着诗人的心象。
对他在这部诗集里的诗来说,空间格外重要,而且几乎只在个人居住空间和北京这座城市之间切换,但这些诗常常在主体“我”和巨大的城市机器之间表现出一种缺乏中介性的面貌,他总是从孤立的个体中暂时走出来,直接踏入巨大无边的城市,感到他和这些街道和楼厦之间缺了些什么——因此他求援于邻人的光,或就是简简单单的人群。江汀本人喜好城市漫游,因为有一次偶尔谈起,我发现他对北京的街道如此熟稔。北京具体的地名常常出现在这些诗中,比如光熙门、西坝河,它们的公共性质令诗人立即来到了和他一起坐地铁、租房、上下班的读者中间。
并不孤傲特立于大众的形象,让他和通常意义上众人心中的现代诗人形象区分了开来。他曾表示喜爱京派文学,在我看来,与其说京派影响了他具体的写作方式和风格,不如说是京派文人的社会位置和自我感觉更接近他对北京生活的体验。他自己的写作,多少也带有“侨寓文学”的色彩,他离开南方青翠潮湿的故乡,辗转多个城市,直到落脚于北京,多年间他渴望和童年、乡村记忆之间保持鲜活强劲的联系,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联系在北京的风沙磨蚀之下渐渐变得模糊了。
这种被风沙磨蚀的彷徨之感,我们早在何其芳的《古城与我》《风沙日》等诗作那里已经认识,何其芳面对沙尘飞扬的北京而发出的那句“悲世界如此狭小又逃回/这古城”,我想也同样萦绕在江汀和我们许多写作者的心中。诗集标题中的“灰尘”是这部诗集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它首先构成一种物质性。灰尘不仅仅是如诗人在后记中所解释的那样,提示着一种永恒和瞬间之间的对比,更首先是刺破一切笼罩在这个城市上空种种虚幻性言说的自然力,无论多少高楼从地表崛起,我们的生存都依然根本上从灰尘开始,到灰尘结束,不得不面对沙尘暴、雾霾、被迫的拥挤和种种塑造、区隔城市与居民的蛮横力量。
对江汀而言,快乐安宁的早年生活的滋养,于现实中更像是“生活中有未融化的冰,它们抵挡最初的秋天”(《你的步骤像蓝色的流水》),但冰块终将融化,到来的总要散去——他频频写到人与事的终将“散去”。他觉得自己并不高于他身周的人物,而是平视甚至有些仰视他们。他的诗常常令我想起1930年代的京派作家在面对他者生命时流露的哀矜、带有纯真的向往,以及些微的自我怜惜和自我鼓舞。
他诗中频频出现“雾气”和“冰”,这不仅提示着一切存在物的暂时性——“我曾得到的体验,如此短暂”(《我是要到人群中去》)——也暗示着一种对于时代本身难以把握和难以讲述的处境。“它们像雾一般从眼前散去。/我终究会离开这样一个时代,/尽管仍然注视曚昽的太阳。”(《理解》)与这种暂时性相关的是重复,诗人屡次提及弥漫在生活中的重复,尽管这些重复看似形成一种有条不紊的生活节奏,但实际上也令他感到经验的囚禁和意义匮乏的恐慌。一切外物和人似乎是暂时的:偶然到来、偶然失去而且不断变幻;但同时自我却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复的,固定于某个地点、职业和感知结构的——这构成江汀乃至许多当代人体验到的永恒和一日。我们日常生活每一天之间的相似,反而印证着每一天之间缺乏逻辑关联和生长性,然而同时,世界又在不断倾斜、抖动,在每一天发生微小的形变,仿佛躲避着我们梦想、誓言、承诺和野心的捕获,转而捕获着我们的每一次微小的努力。这两种同时发生的体验形成一种黑暗沉闷的压迫感,在诗人的意识深处挥之不去。而这种压迫或许正是讲述当下时代真实面影的关键。
回首过去,在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人们似乎在一个时代刚刚来临之际甚至来临之前,就立即做出了有力的概括或预言,针对一段时期的心灵结构的整体论述,在事件与变革展开之时就已经被做出。然而这样的状况,在21世纪头二十年似乎还尚未发生,我们缺乏真正洞察当今和未来的关键词,分散在重重屏幕拟像之中的媒介化的现实加剧了笼罩在我们面前的“雾气”。但江汀为我们揭示的,似乎还不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那种蒸发感,而是某些东西依然坚固甚至更为坚固,但却被隐藏在雾气之后的那类彷徨。江汀的雾气,凝聚了我对这个时代的形象的感受。
说到历史,他并不像一些更年长的诗人那样直接站立在与历史对立的地位上,甚至在他笔下,历史带有某种家园的属性,而历史的荒芜则构成了他失落的根源:“天地间仍有某种宽宥,无人认识。/星星像探照灯,嵌在黑暗中,/它们曾目睹的历史荡然无存。”(《待在荒芜的当代》)但他相信,或许在某个村庄,依然存留着尚未被贬值的梦。他看待历史的视野更加漫长,更不带有近代人特有的向前塑造未来的焦虑,反而是向后看去,寻求有所倚靠的安慰。
在《北京和灰尘》这个集子里,江汀诗歌的古典特质在十四行的形态中清晰可见,另外他一贯很少用带有修饰语的复合词组,而是用清晰简明的动词与名词相接的方式,这令他的诗非常适合朗读。和里尔克的十四行不同,他诗句的意义长度很少真的跨行,往往都在一行内结束一个句子或一个意义单元,而且整首诗并不充满一种清晰集中的紧张感。这并不是说他的一首诗没有明确的主题,而是说他的主题更像是一种在时间中自然发生的演变过程,而非一个戏剧性冲突的展现和解决。他的诗更富有日记的语感,甚至流露三省吾身的意味,日常的生活和工作节奏带领他完成一首诗,那些灵启的瞬间,也像光点一样闪烁在分散的城市地景和居家物件之中,而非由一种近距离的逼视和冥思来完成。他喜爱抽象的词,但使用这些词并非为了像奥登那样试图解释世界上的一切,而是相反,是为了不去解释,保存事物身上不可触碰和测量的完整。
读完诗集,我们发现江汀诗里语言几乎是匀速的,这一方面是因为十四行诗的诗形带来的内在韵律感和节制,一方面也来自他稳定平和的气质。不过,过于稳定的语速,是否也意味着某种声音和语调上的单一,意味着难以为另一种声音打破、插入?有时我期待着他的写作中出现更多的裂隙、不均匀和不稳定,也期待着他诗中的“我”能稍稍摆脱固定的原地,在每日散步的往复路线中,带领我们走入一些尚未探究过的分岔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