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帝国六百年兴与衰

柳展雄2018-12-01 00:43

柳展雄

19世纪西欧人开始探索中东,诗人亚历山大·金莱克告诉大众:“英格兰低地和旷野不再吸引你,你会向往游学旅行,期待到东方。”神秘的异域拨动西方人的心弦。“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成为一种风尚,被工业革命抛弃的英国没落贵族,从土耳其人身上看到了统治民族的高贵自信,这种气质胜过希腊人、亚美尼亚人的市侩铜臭气。欧美先进国家对东方的玫瑰色幻想,代代相传。《奥斯曼帝国六百年》的作者帕特里克·贝尔福出身于名门望族,他的祖上亚瑟·贝尔福担任过首相、外交部长,参与一战对土耳其的相关事务。家族的东方情缘传递给下一代,帕特里克在二战时期赴英国驻开罗使馆任职。1947年他游历中东各国,写有多部著作。在风格类型上,《奥斯曼六百年》(1977年著)属于孔子所说的“文胜质则史”,文笔如同波斯地毯上的花纹那样精美,掩盖了专业素养的缺憾。

英国史学有着贵族博雅传统,贝尔福受浪漫主义影响,过分夸大苏莱曼等君主的贤明以及宗教宽容政策。然而旧学术的遗风余韵,无意中迎合新左派对欧洲中心论(Euro-centrism)的批判。“文艺复兴源出阿拉伯”、“十字军东征血腥罪恶”的论调漫溢,奥斯曼的制度优越性也遭到高估。

奥斯曼不曾闭关锁国

起初,西欧对土耳其没有好感,毕竟他们是野蛮的异教徒。自奥斯曼从边鄙部落崛起以来,地中海在翻涌、在沸腾。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维也纳的城头变幻大王旗,新月与十字架竞相交替。

东南欧数百年的冲突征战,在国际社会造成“巴尔干火药桶”的刻板印象。西方人的反土情绪在1822年升至顶点,当时奥斯曼军队攻占希腊的希奥岛,杀害两万多平民,《自由引导人民》的创作者德拉克洛瓦描绘了该事件,间接触发了英法的外交干涉,协助希腊成功独立。

浪漫主义者拜伦的希腊之旅,带动了探访东方的热潮。西欧人以为巴尔干是宗教战争的前线,到了之后却惊讶地发现社会气氛异常宽松。有个英国人游访马其顿西部,问当地农民信什么,他们一边在胸前画十字,一边回答:“我们信先知穆罕默德,但同时崇敬圣母玛利亚。”

希腊人模仿阿尔巴尼亚的装束打扮,土耳其商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希腊语。克罗地亚的婚姻市场上,漂亮姑娘宁可嫁给突厥人,也不会嫁给信奉正教的牧羊穷小子。奥斯曼军队流行一种独特的风俗,士兵如果碰到投缘的俘虏,他会尽力营救,两人不顾种族、宗教的分歧,同吃同住,歃血为盟结拜为兄弟。住在雅典的穆斯林碰到长久干旱,会到帕特农神庙祈雨。曾有一位总督为了建造清真寺,炸掉宙斯神庙的一根柱子,这个官员因此撤职受罚。

保持宗教现状是奥斯曼的基本国策之一,东正教、东仪天主教、基督一性论派各家教会和谐共存,在鼎盛时期,异教徒曾占全国人口的三分之一。五百年里苏丹秉持“无为而治”的态度,只有两次(1517年、1647年)认真考虑过强迫改宗事宜。其实用不着行政干预,基督徒主动皈依还来不及。萨格勒布(克罗地亚的首都)被土耳其占领后,超过四万信众背弃了耶稣,改投伊斯兰教。

跟开明的奥斯曼相比,天主教国家的手段粗暴而无能。威尼斯曾一度占领希腊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强行推广拉丁教会的仪式规矩。在当地居民看来,这些教友比外族夷狄更可恶,1715年伯罗奔尼撒人箪食壶浆,以迎土耳其王师,回归奥斯曼“祖国”。此时距攻占君士坦丁堡已有200年,距兵败维也纳有30年,帝国进入盛极而衰的转折期,却依旧得到东正教臣民的拥戴。

在拜占庭灭亡后,欧洲人陷入迷惘状态,如果天道公正,为什么蛮族酋长能窃据大统,而且表现得更有帝王风范。谁代表文明,谁代表野蛮?尤其在同时期西班牙排外举动的衬托下,奥斯曼显得更加包容。1492年天主教双王完成“再征服运动”,驱逐了30万摩尔人、12万犹太人。其中部分人移民到奥斯曼,促进了亚洲的技术生产发展。

苏丹从西欧招募一技之长者,通常被认为停滞保守的帝国中后期,政府仍在引进人才。法国的博纳瓦尔伯爵,从路易十四政府辞职,给土耳其的炮兵部队实行近代化改革,匈牙利贵族弗朗索瓦·德·托特男爵设计首都达达尼尔海峡的防御线。拿破仑未发迹前,考虑过应聘当苏丹的军事顾问,因路途遥远作罢。与俾斯麦并列为德国统一功臣的老毛奇元帅,年轻时来到伊斯坦布尔,训练出一支拥有普鲁士钢铁纪律的新式陆军。

在毛奇离职的1839年,坦齐马特运动开始了(土耳其语Tanzimat,意为“变革”,相当于清朝洋务运动与维新变法的综合,持续到1871年)。大清的国门是在欧洲坚船利炮震慑下打开的,奥斯曼没有闭关锁国政策,始终对西方保持开放,当慈禧用人力拉火车时,欧洲的铁轨已经铺设到伊斯坦布尔。

土耳其毁了东罗马,也继承了东罗马

如果片面根据宽容标准来判定政体优劣,你会得出荒谬的结论:英格兰并不比土耳其更加开明。1856年苏丹公布《胡马云诏书》(Islahat Fer-mani),不同宗教的信徒待遇一致,公立学校和行政机关全部向非穆斯林敞开大门。而英国结束压迫天主教徒,也仅仅是1829年的事情,牛津大学一直到1854年才允许非国教信仰的学生入校,剑桥到1864年才授予非国教徒学位。

如果再考虑到统治精英的构成,那么没有一个地方比伊斯坦布尔,更适合少数族裔步入仕途。帝国的海军招纳了马可·波罗的同胞,陆军精锐从斯拉夫乡村幼童征募,摧毁君士坦丁堡城墙的乌尔班巨炮,即由一位匈牙利工程师建造并且命名。

统治阶层的开放性在大维齐尔(Grand Vizier,相当于宰相)上面,得到最直观的体现。历史上总共有4个意大利人、9个保加利亚人、14个希腊人、27个南斯拉夫人担任过该职务,而同为伊斯兰兄弟的阿拉伯人只有5个。

然而,奥斯曼的专制性也体现于此。尽管贵为百官之首,大维齐尔依然是苏丹的奴仆,不能保全自己的尊严,一旦雷霆震怒,他的荣华富贵在顷刻间就能消散。“残酷者”赛利姆一世前后斩杀了7位大维齐尔,为了预防不测,大臣在入宫之前,随身携带一份遗嘱。有一个大维齐尔接受职务后,整天提心吊胆,他壮着胆子问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取走我的性命,我也好早做准备。”赛利姆笑道:“我早就想杀了你,只不过一时半会找不到顶替的人选,只能暂且留着你的脑袋。”

在英国宪制中,国王不可能因为张伯伦犯下绥靖主义的错误,就草草处斩他,也不可能因为印度人尼赫鲁富有才智,就任命他为首相。如果乔治六世拥有苏丹那样的生杀大权,那么上述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会发生。

奥斯曼每个臣民活在森严的等级制度下,不同样式的头巾,甚至不同长度的胡子,都代表着不同的官品地位。大维齐尔的旌旗装饰有五条马尾,其余维齐尔有三条马尾,地方总督只有两条马尾。外朝大臣穿绿色长袍、绿色靴子,内廷官员则全身红色打扮。穆斯林和基督徒的穿着又不同,希腊人要穿黑色衣服,亚美尼亚人穿蓝紫色,犹太人穿蓝色。

一个希腊官员或许蒙受君恩,从而平步青云,无助于整个希腊民族的独立解放。帝王用人不疑、不问出身,跟现代文明国家的多元主义(multi-culturalism)两码事。老毛奇说过:“土耳其人毫不犹豫地承认欧洲人在科学、技术、财富等方面都比他们的民族强,但是,他们不会因此把法兰克人摆在同自己平等的地位。”有趣的是,亚历山大·金莱克多次称赞土耳其人是天之骄子,理所当然地拥有统治民族的优越感。拜伦政治上支持希腊的独立,私下里觉得希腊人奴性强烈,贪图小便宜,不如土耳其人来得豪爽。

土耳其人始终被两股精神力量牵引,一股是蛮族出身的自卑心理,另一股是天朝上邦的自傲心理。奥斯曼的君主对于本族子民而言是苏丹,对于阿拉伯人是哈里发,对于鞑靼人是可汗,对于欧洲人是凯撒法统的继承者。当穆罕默德二世骑马进入君士坦丁堡时,罗马的天命便降临在他的身上,就像女真、蒙古入主神州后,以中原的天子自居。希腊的历史学家把苏丹比作亚历山大大帝,东南欧的诸侯向他朝贡觐拜。

波斯、莫卧儿称呼奥斯曼的领土称为“罗姆”,即土耳其方言的罗马一词。在更东方的亚洲国家眼里,奥斯曼“非我族类”,伊斯坦布尔的宫廷太欧化了,充斥了各种肤色、族群的人,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希腊的教师、犹太的红顶商人。历史上数位斯拉夫女奴当上了皇后,马哈茂德二世的母亲娜克希迪尔来自法国,论亲戚关系还是拿破仑皇后约瑟芬的表姐妹。

穆罕默德二世灭亡了拜占庭,也继承了拜占庭,他接受前朝典章政体,从太监制度到二十级官僚体系一应俱全,如同中国的清承明制。奥斯曼从简朴的游牧部落,迅速转化为多民族大一统的天朝上国。首都一直保留君士坦丁堡的称谓,直到1930年才正式改名为伊斯坦布尔。苏莱曼熟练掌握希腊、拉丁、希伯来三门语言,他拒绝承认查理五世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仅仅称查理为西班牙国王。在战斗力最强的那几年,军队谋划攻打天主教世界的心脏——罗马。

苏丹对外采取单边主义路线,他不向欧洲国家派遣大使,也不缔结同盟关系,整个外交结构类似明清的朝贡体系。大清近代化的路途比日本更坎坷,正是因为前者难以从老大帝国,演进为现代民族国家。奥斯曼的转型困境与之类似,即便凯末尔该行共和制,帝国后遗症仍然困扰着土耳其人。1953年时值攻克君士坦丁堡500周年,政府想隆重庆祝,但又担心伤及跟欧洲的睦邻友好关系。

于是一种调和观念应运而生:当西欧还弱小的时候,半文明半野蛮的土耳其占领巴尔干,恰好为他们抵挡了更野蛮的东方部落。用中国人熟悉的案例类比,就是檀渊之盟后,辽国充当宋朝屏藩。在冷战新时代,土耳其再次充当欧洲的屏障,它是中东地区唯一的西式民主大国,遏制莫斯科势力的南下。

当苏东阵营解体后,土耳其迷失方向,它一会儿跟普京勾肩搭背,一会儿强烈反俄,它经常跟在美国后面当个小跟班,然而复兴帝国的冲动又时不时地发作。今日埃尔多安的困局,就在于他找不准自己的定位角色,导致内外交困的危机。

哪家教派法力高强,就信服哪家

帝国晚期的坦齐马特运动里,开明派官员救亡图存,实行军事改革,其中一项是鼓励犹太人当兵。过去犹太人和基督徒不能骑马、不能持剑,生怕他们造反。现在政府打算把武器交给犹太人,以示信任,结果他们宁愿交钱来豁免兵役。

官员把这项军事改革的失败,归因于犹太人的民族性胆小懦弱,只适合经商放高利贷。后来以色列国建立,犹太人执干戈以卫社稷,在战争中的顽强表现,不输于任何一个战斗民族;而在伊斯坦布尔治下,他们只能当个二等公民。

犹太人、基督徒在奥斯曼帝国享有的自由,是金丝笼中的自由,他们不能僭越礼制,教堂不能盖得比清真寺高,向穆斯林传播福音是大罪。耶路撒冷曾有一个葡萄牙修女为穆斯林儿童施洗礼,结果被烧死在圣墓大教堂的院子里。

不强制异教徒改宗的政策并不能证明苏丹的宽宏大量,这只是务实的财政选择。他们要缴纳比穆斯林更多的贡赋,多一个改宗者,就少一份人头税。苏丹从本国基督徒臣民那里收税,然后再用高官厚禄,去收买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先进技术人才。

苏莱曼大帝在位期间,巴尔干半岛有数十万斯拉夫人皈依为穆斯林,改宗热潮看似波澜壮阔,实则没触动精神底色。他们给孩子割礼时诵读《福音书》,整个斋月期间不守戒律,酒肉照吃不误。改换门庭的人,不关心教义区别,只是为了逃税,还有极少数人改宗,是想娶四个老婆。巴尔干人星期五去清真寺,星期六上教堂,与中国人到了道观拜三清,到了佛寺拜菩萨的做派如出一辙。

现代人津津乐道于所谓“东方没有宗教战争”,“中国人世俗化,不搞极端狂热”的表象,其实是正统信仰的庸俗化、粗鄙化。佛家在玄奘、惠能那里是法相庄严的,流传到民间却衍生出白莲教各种怪力乱神。

奥斯曼的宗教界呈现类似的生态演化。东正教徒使用写满阿拉伯字母的护身符,土耳其人深信斯拉夫殉道者的遗物,具有非凡力量。1872年罗马尼亚一个村庄传闻有吸血鬼出没,毛拉跟神甫联手作法都赶不走,最后村民请来位黑人术士镇住了鬼气。旅行家伊迪丝·达拉谟问阿尔巴尼亚人到底信什么,对方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答案:我们信奉任何允许自由持枪的宗教。

哪家教派法力高强,就信服哪家,穆斯林敬拜安拉,同时供奉天主教的圣徒、天使,尤其是圣母玛利亚备受爱戴,地中海大部分水手拥有一个圣母小雕像,土耳其人出海之前会祈求希腊神甫的保佑。

宗教界上层则是嘴上仁义道德,肚腹里男盗女娼。僧侣不学无术,讲解不了经文,敛起财来却大显神通。穷苦百姓智斗毛拉老爷的故事,经过民间艺人的整理,构成《阿凡提》的素材,东正教神甫对金钱的贪婪不遑多让,两派教士信奉同一个财神。从君士坦丁堡陷落到1918年,仅有四人在牧首职位上善终,教堂内争权夺利的白热化程度不亚于朝堂。

教士阶层的腐败现象在英美新教国家属于罕见,在天主教欧洲尚在可控范围内,在东方专制主义国家则泛滥成灾。李光耀等威权主义者为掩饰自身没有民选合法性,特别喜爱标榜“政绩合法性”;没有宗教道义感召力的苏丹,也只能标榜“信仰宽容”。

一些西欧人把奥斯曼“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的格局,误解为开明包容,然后再跟现代的政教分离相提并论。他们按照螺旋式上升发展历史观,把奥斯曼史裁剪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开国持续到苏莱曼大帝,诸先王励精图治,容纳各教派,缔造了太平盛世;第二个阶段是多灾多难的17、18世纪,朝廷故步自封,趋向于封闭保守;第三个阶段西化改革开展,开明派人士奋发图强,与宗教守旧势力作战。

整个叙事范式类似“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儒家道德主义,把复杂的政治社会斗争简化为善恶二元对立。这种观念之所以流布甚广,是因为既指明了西欧的进步、启蒙、理性,又夸赞了东方政体的优点,照顾第三世界人民的感情,显得不带有白人至上的偏私,本书即反殖民主义史观的产物。

不过考虑到中文出版界的现状,要找到一本文笔流畅、引人入胜的奥斯曼史实在困难。斯坦福·肖的《奥斯曼帝国》过于学术化,佶屈聱牙;杰森·古德温的《奥斯曼帝国闲史》内容本身不错,可惜角度分散,涉及社会、政治各领域,显得眼花缭乱。

贝尔福以时间顺序为纲,讲述帝国兴衰,清晰有条理。征服拜占庭、宫廷阴谋政变、十一次俄土战争、末代苏丹退位,众多事件犹如幻灯片依次播放,场面恢弘气势磅礴。中国人想了解这个遥远的国度,没有哪本书比《奥斯曼六百年》更适合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