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斗与较量——从FBI搜查特朗普看美国党派之争

杨大巍 薛倩2022-09-05 22:40

杨大巍 薛倩/文

FBI突袭海湖庄园

8月8日凌晨,现实版好莱坞政治惊悚片在美国上演:30多名全副武装的联邦调查局(FBI)成员突袭了前总统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的海湖庄园(Mar-a-Lago)。FBI的搜查长达近10个小时,不仅撬开了特朗普住处的保险箱,还搜查了特朗普夫人的衣柜,离开之际,带走了11箱文件以及特朗普的3本护照。而搜查发生之际,特朗普正身在纽约,CNN则对此进行了全程转播。

FBI的探员在特朗普Mar-a-Lago的住所寻找搜查令中指定的材料,包括机密材料。根据《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报道,这些材料涉及核武器的特殊准入计划。搜查是根据美国国家档案管理局(NARA)提出的搜查令进行的,美国司法部长梅里克·加兰授权,并经佛州法官布鲁斯·莱因哈特批准。

美国司法部声称,特朗普涉嫌三项联邦罪名:违反《间谍法》、妨碍司法公正和对政府记录进行非法处理。

对离任总统采取如此大张旗鼓、惊人眼目的搜查行为,在美国的历史上可谓前所未有。而这一时刻,这一举动,毫无疑问,将给美国的政治制度留下深刻的一笔。不管是何种形式,它都将是后世政治的醒目借鉴。

事实上,特朗普从行将踏入政坛起,就开始不断地书写美国的政治制度。许许多多惊人的先例都始于特朗普。特朗普刚一获得胜选,FBI就开始对特朗普大楼进行监控,民主党则已经设想对他的弹劾。他在任期的四年里,两年的时间受困于通俄门事件,两次遭遇弹劾;他的落选,造成了1月6日的暴乱;而在离任后的今日,则遭到了离奇而羞辱性的搜索。

总统拜登对此声称毫不知情,民主党坚信自己证据充足,而共和党则认为此举政治意图明显。距离中期选举还有90天,时间匆匆,而拜登治下的业绩始终难以走出黯然。通胀,劳力短缺,房价高涨,能源紧张,已然民怨纷纷。在中选迫在眉睫之时,这个震惊世界的FBI突袭,仿佛突袭的不是特朗普庄园,而是突袭了美国。

突袭具有法律依据吗?

特朗普的儿子埃里克·特朗普在福克斯新闻节目中,大致还原了搜查的经过。特朗普的两名律师克里斯蒂娜·鲍伯和林赛·哈利根当时在场,但被禁止进入。特朗普和他的家人通过Mar-a-Lago的摄像系统,从纽约远程观看了FBI的大部分搜索。特朗普和他的律师拒绝了FBI关闭摄像机的请求。埃里克后来还表示,将“在适当的时候”发布这些视频。

司法部以国家机密为由,迟迟不愿公开搜查宣誓书。然而公众舆论强烈,在搜查发生的18天之后,司法部终于公开了缩减版的宣誓书,大部分的内容被打上粗黑线条隐藏了起来,32页的宣誓书,大约有9页的内容公之于众。

宣誓书引起全社会围观。哈佛大学法学名誉教授阿伦·德肖维茨在仔细阅读了公开的那部分文件以后指出,至少,从他所看到的资料而言,他认为这一切不足以构成对于特朗普的搜查和起诉。

德肖维茨认为,要起诉特朗普——这位离任总统,同时也可能是未来的总统,必须至少满足两项条件之一:其一,司法部所拥有的材料必须可以比照前总统尼克松所犯错误。尼克松在竞选期间,在民主党全国委员会总部安装窃听装置,其所犯错误如此显著和糟糕,以至于共和党人也无法不承认其行为违法;其二,必须可以比照希拉里·克林顿。希拉里任职国务卿期间,使用私人服务器传送应列为国家机密的信件,事实被披露以后,希拉里用漂白剂浸泡,并且用锤子砸烂了录有3万多封电邮的电子服务器,以避免对她的进一步追责。显而易见,对于特朗普所做的搜查和试图进行的起诉,都无从在任何一条可以援引的先例中找到相似之处。尤其是对照希拉里的电邮事件,德肖维茨认为FBI的搜查明显地缺乏法律依据。

从美国的历史来看,其政坛总体来说显示出某种宽容。这既是出于政治对手之间的惺惺相惜,也是顾虑到国家整体的安稳与平和,更是出于维持国家政治体面的考虑。这一传统,可以追溯至内战结束,格兰特将军对李将军所表达的尊重、对南方将士所展示的体恤。而尼克松在水门事件下台之后,即受到福特总统的完全赦免。当福特意味深长的说道,我们国家漫长的噩梦结束了,他也在告知民众,政治分裂应该在美国结束。而特朗普当选之夜所作的讲话,也感叹希拉里的勤勉和努力,同时表明将不再对希拉里的电邮事件进行起诉。

FBI 的历史及权力

一直以来,民众对于FBI的印象惊悚却又有点含混。这个神秘而多少令人恐惧的机构,在民众之中享有或好或坏的声誉已久。在好莱坞的制作中,FBI有时成为电影的信心或希望所在,更多的时候则受到揶揄和谴责。

FBI的历史可追至1896年的国家刑事鉴定局,最初的职能是追查罪犯。1908年司法部建立调查局,FBI初见其形。1935年,调查局更名为调查处,成为美国司法部内部的独立机构,并于同年,正式改名为联邦调查局。有别于另一个大名鼎鼎的国际事务调查机构——中央情报局,FBI的主要职责在于进行国内犯罪事件的调查,并且具有不容置疑的法律执行权力。

FBI的神秘和传奇色彩在埃德加·胡佛身上表现最为显著。从1919进入调查局,到1924年成为局长,再到1972年心血管病发作而死于任上。胡佛在FBI工作超过半个世纪,担任局长之职长达48年。他一生未婚,全部心血都在其职业之上,在反恐、禁酒、打击黑帮等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现,许多时候被人们尊为爱国者。胡佛在身前具有绝对的威望,但是在身后却引来诸多异议。从1924-1972年的48年间,美国换了8位总统,16位总检察官,但FBI的局长却始终是那个埃德加·胡佛。胡佛所拥有的权力不仅是之后任何FBI领导人所无法超越,甚至也是许多总统所无法超越的。

胡佛的传记作者理查德·海科在书中写道:“胡佛知道怎样保守秘密,这是他成功的真正原因。他不仅知道这些秘密,而且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知道哪些秘密”;“没有一位总统敢解雇胡佛,因为没有一位总统知道胡佛究竟知道些什么。这对总统来说是最大的恐吓。”

胡佛在1972年死于任上之时,时任总统尼克松表现出了一点欣慰。倒不是庆幸他的死亡,而是认为如此一来,胡佛避免了可能遭遇的暗杀:因为周围有太多的人仇恨他却又慑于他的权力。在得知胡佛死亡的当日,尼克松在日记中写道:“他在一个合适的时候死了:幸运的是,他是在位的时候死的。如果他在之前被迫下台抑或主动辞职,他都很可能被人杀死。”胡佛之死,对于总统和许多要职官员都是一种莫大的释然,仿佛悬于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得到了解除。胡佛之后,FBI的局长任期被限定在十年之内,以阻止FBI滥用职权,进而干涉政府及美国的政治。

胡佛将他所知的一切秘密,都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固然是一个体面而有操守的官员,然而权力之大,使得他难以抑制地处处要去行使这种权力。胡佛在一定程度上,被人们认为掌握着美国的生杀大权,而他在政治方面的见解和主张,甚至是他个人的喜好和恩怨,也被带进了工作。不过在胡佛时代,FBI整体上一直安于幕后工作,到了近代,尤其是自2016年起,FBI才走到了政治前台。

希拉里抱怨时任FBI的局长科米在大选前夕出人意料地宣称她犯法,导致了她的败选,特朗普甫一当选,科米又对特朗普大楼开始进行监控。这两个利益相冲突的举动让人颇生疑惑,似乎难以想象科米在这一系列举措方面的心理。也许可以将其理解为正义感:科米确实认为希拉里的所作所为违反了法律,同时也在特朗普身上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因素。也许是吧,权高位重之时,人们往往会产生神圣的使命感。而其手中握有的巨大权力,则使得他情不自禁地要以自己的意愿,去调整一下政治的走向。

在沸沸扬扬的通俄门事件,亦即穆勒调查案中,FBI耗时22个月、耗费2500万美元费用之后,在万众关注的听证会上宣布了无法得出特朗普与俄罗斯联手对抗希拉里的结论。那个失败的瞬间让民主党失落。

FBI在8月8日进行的突袭,其依据只是基于一种怀疑,即怀疑特朗普处理机密信息不当,将国家档案馆的材料带回家。这一怀疑是突袭总统住宅的唯一理由,其做法完全没有先例。FBI声称突袭是为了收集国家档案馆想要的总统文件。《华盛顿邮报》则称特朗普的文件中含有核机密。

特朗普在当日对此做出了愤怒的回应:“在与相关政府机构合作之后,这次突然袭击我家是不必要的,也是不恰当的。这种袭击只能发生在破碎的第三世界国家。”特朗普有理由表示愤怒。奥巴马离任时带走了许多文件,当有人对那些档案及总统文件表现出争议的时候,奥巴马只是说,“我不会把它们交出去的”。小布什同样也带走许多文件,他发布了一项行政命令,从而使得自己保存这些文件变得合法化。

事实上,特朗普一直在与国家档案馆合作,之前已经交出了15箱文件,而所有这些文件特朗普本可以像他的前任那样合法拥有。而如果联邦调查局需要特朗普交出文件,也完全可以通过特朗普的律师。

这也让有些人想起了2020年大选前夕,拜登之子亨特的电脑内容不慎泄露。电脑交至了FBI的手中。FBI手持证据,不仅默不作声,而且还命令Facebook限制与亨特有关的内容的传播。在最近的一次听证会上,扎克伯格对此做出了证实。特朗普是否会锒铛入狱目前还难以推测,但是FBI的突袭、民主党此举,大概率正在将若干年后的亨特一步一步地推送进牢狱。

建制派何以不能容忍特朗普

回顾两党历次争斗和较量,我们其实早已应该注意到,不同于民主党,共和党作为一个团体,似乎永远难以在一个事件中做出相同的反应、达成一致的意见。这一切或许是基于两党自身的特质:民主党以民主及平等为其理念,更加具有集体主义倾向,而以自由为最高准则的共和党则偏向于个人主义。不过在特朗普的问题上,共和党的疏懒反应并不是由于共和党人的独立思维,而是由于共和党的建制派同民主党一样,早已经不能够容忍特朗普。“建制派”这个称谓,近些年来颇有些贬义,更多地意味着官僚、腐败和深层政府。而原先所谓建制派,却并不具有贬义,它在政治中指的是一群个人和机构,以及他们的互动模式,他们努力获取、维持并最终建立起某种可持续的权力网络。

美式民主的政治体系内,处于政府和利益集团之间,有一种起着类似于润滑作用的院外游说团体,代表各个利益集团而发声。不少离任的政府官员,由于他们在任时积聚了人脉并拥有通话渠道,也会出任游说团体的代言人。正是通过这种途径,各个利益集团得以发声,并对美国的政策施加影响。

这是一种自美国建国起就存在的政治互动形式,联系和维持着政府及各大集团之间的关系。这种形式是稳定的,并且是有章可循的。政客之间、政客与利益集团之间有着默契、心照不宣和潜规则,无论是由民主党还是由共和党来执政,这种稳固性都不会被打破。

稳定性对于企业和财团尤为重要,因为这意味着甚少的风险。所以共和党的小布什和民主党的奥巴马,无论谁来当政,对于利益集团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小布什并不介意庞大的政府,奥巴马则是谨小慎微。

建制派在体制里如鱼得水。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执政,尽管观点不同、口号不同,执政却都无甚偏差,一泓湖水波澜不惊,各个团体相安无妨。当然在这一系统里存在的时间太久了,建制派们难免起私心而流于腐败,然而尽管如此,建制派总是处处自觉地维护着体系的稳定。

这种状况随着特朗普的出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特朗普在竞选的时候,一再强调自己不会接受大企业集团的捐款,从而永远不必因背负了人情而损失民众的利益。他高调声言,要抽干华盛顿的沼泽,明明白白地将矛头指向长期处在沼泽之地的建制派们。特朗普的竞选纲领看起来似乎有些疯狂,大部分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为竞选吸人眼球而夸的海口,说的胡话,谁也不曾料到上任之后,特朗普真的开始将他的竞选纲领一一付诸实践。

建制派和利益集团同时对特朗普感到恐慌。特朗普不受控制,不可控制,意味着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性。他就如同一个野蛮的乡下人,跳进了那艘平稳航行了许久的大船,不仅奋力摇晃,而且还试图变其方向,使得每个原本踏踏实实在位的成员都感惶恐不安。

难以否认,特朗普的专横与刻薄常常令人难堪,不仅他的对手,他的拥趸们也为此坐立难安。他与周围的人结怨,频频解雇官员,四年之内60多位高职人员遭辞退或离职,五任国防部长走马上任。四年期间,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离他而去,除了他自己的子女。特朗普若是考虑写回忆录,记载他在白宫的日子,书名也许应该称作“背叛”。

这一切诚然与他难与相处的秉性有关,但是作为政治素人,特朗普在这个由建制派掌政了百余年的圈子里面,毫无人脉网络,只能聘用建制派做他的官员。此种状况下,特朗普想要去抽干华盛顿沼泽,近乎是白日做梦,并且注定会以混乱和失败而告终。

特朗普的支持者们抱怨共和党的不作为,指责那些名义上的共和党人的叛变,殊不知民主党处处掣肘特朗普,多少也暗合了共和党建制派们的私心。从通俄门到涉嫌税务诈骗,到国会山骚乱到8月间的所谓间谍罪,特朗普的遭遇,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早早地退下阵来。建制派们对此支吾不语,与其说是软弱和不作为,毋宁说是默许和纵容。

特朗普的女婿库什纳在接受福克斯电视节目的采访时,谈到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时刻处在被调查的状态之下,孤独沮丧,日子非常之艰难。他有感于早期的国父们退出政治以后,随即回家去耕种田地,认为不仅明智,而且让人羡慕。库什纳坚称,永远也不会再回归政治圈子。

绕不开的特朗普

2021年离开白宫的特朗普,其实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白宫。对于政客,对于民众,对于无论为左抑或为右的人群,从行将踏入白宫之际,特朗普已经注定成为一种具有激烈争议的话题,一种含义闪烁的符号。而特朗普从未缺席于政坛,源自一种难以消除的呼声。

厌恶或仇恨特朗普的人,将时代的纷争归于特朗普,认为特朗普加剧了社会的分裂。不过我们始终知晓,历史人物的出现一定是由时代造成。美国的分裂,不仅是制度和党派之间的,更是文化观念上的,是一种行走了两百多年的文化所出现的疲惫和颓败而造成的。特朗普作为一个孤身政治人物,身后没有任何强有力的人物和关系为他背书,供他倚靠。他在每一次的风暴中生存下来,既有自身的顽强,更有其身后民众的顽强。不管其如何被正统人士们认作为粗俗和缺乏涵养,特朗普始终拥有半数选民的支持。而当持有两种对立观点的人群各占半数之时,我们很难,也不因对不同的观点和理念进行简单的是非评判。

当今美国的政治氛围是,对特朗普的态度成了一种生死标准。反对特朗普的人,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高尚的;而那些支持特朗普的人群,则是既可怜又糟糕。特朗普本身仿佛即是一种败坏和罪恶的象征,凡是高尚的人都应与之保持距离。所以,1月6日国会山事件调查委员会的宗旨,不是为了澄清事件的真相,而是为了摧毁特朗普。委员会这种直接定罪的方法,让人再也无法看到这个国家长期以来所推崇的法律秩序。

2016年的时候,希拉里的支持者们轻蔑地嘲讽道,特朗普的支持者最多只有高中的程度,希拉里更将其称作为可怜而糟糕的人。且不说这有违民主党关注弱势群体的高尚理念,视半数民众为无知可怜,未免太过傲慢。特朗普的支持者中,有人出于生存的担虑,更有人出于文化的担虑。

特朗普诚然让人担心,他一意执着要改变旧有的体系,却没有朋友,也没有支持他的政客。他不懂政治规则,似乎更不懂得改变之下的体系如何维持正常。然而那些在体制里摸爬滚打已久的建制派,正安稳地守着自己的圈子,而无意于挽救那行将逝去的传统。这个民众分裂、文化变迁、价值观越来越奇异的国家,在FBI掀起的一场风暴里,更加见证了体系与制度公信力的崩溃。显然,这个时代需要一个具有前瞻性的领导人,然而至今,我们尚未见到。

(作者系财税专家,现居美国亚特兰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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